“当我想到奋力四下找寻时,才发觉诺大冰面上已然跑得一人不剩了,从方才起便充耳不绝的呼嚎,原来一直是我自己的声音。应是在冰破时,其余人等见势不妙早都爬上岸了,紧接着我望见了他们,高高低低的,沿着我无法够到的岸边约莫立了两三排?只是面无神色、无动于衷地睁大了眼,盯在我身上,却晓不得要盯多久……”
听得子猷只觉胸口憋闷,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大掌抚上少姝头顶,又轻轻移开了。
“多想有人——哪怕抛来根绳索——对我的求救有所回应,而不是看着我独自挣扎,或者两脚踏空坠向湖底,”少姝的目光缓缓抬起,与子猷撞到一起,内里少有的寒冽清冷叫他心痛,又听她一字一顿,吐毕黯淡心声,“可是没有人,始终不见。”
“我赶到时,见你已只身攀爬上岸来,身后是凌乱破碎的冰面,满头满脸的泪污,湿漉漉的,全身上下筛子般打颤。”子猷垂首,低沉道,“那件事令我自责至今,嗯,我明白了,你是不想看到囡囡也陷入同样绝望的境地吧。”
少姝微微偏着头,没有说话,面庞间浮现一抹似是而非、无法言喻的笑意,算是回答。
无助的痛苦,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可以体会,从此更不会企求非分地寄望他人。子猷默想着,如他没记错,少姝那双清亮澄澈的稚眼,不觉填多了几分淡然疏离,也是始于彼时。
“可是,后来,有那么多人齐力将我俩拉上岸来,我心里当真是好舒泰啊。”少姝神色再度轻松明快起来,双手在胸前抱成一个小拳头。
子猷注视着少姝,想到这顽强的、通透的、悲凉的善意,就潜藏在眼前小小的身躯之中,会不会过于沉重?终究明白了她先前所讲的“安心”之语,不由想到了圣贤所言之不忍之心。
恻隐不忍,仁之端也,一个人生出此般情感,本就是所见所闻对其内心善意的冲击和挑战。正因少姝曾命悬一线地苦苦挣扎,经过了其间的酸楚恐惧,进而激发出内心深处的良善,蜕变成更加贴心温暖的人——看到别人受同样的折磨时便心怀不忍——有的时候,这样的心胸,是与过往苦楚和解的最好方法,亦会在要紧时刻,催逼出令人讶异咋舌的纯真勇毅,其结果,不止助人摆脱了危难,经此一役,她仿佛在不觉中变得益发强大起来。
(“仁之端”句:语出《孟子公孙丑章句上》,孟子所认为的“不忍”,包括了“四心”,这四心又分别和仁、义、礼、智对应。原文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毋庸置疑的是,少姝的善意,已然于无形中传达给了初通人事的小胡女囡囡,还有那些立于岸边冷眼旁观,终于争相出手的人们。
遭遇到的坎坷,没有让少姝从此开启粗暴的怨怼,或者冷漠的麻木,子猷倍感庆幸,却隐忧更甚,种种矛盾而激烈的直觉从内心深处直抵双眼,他的视野模糊了,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捏按着眉间,许久才好。
兄妹俩各怀心事,一时无语。
忽有声音远远传来,打破了静寂:“郭公子,少姝姑娘,等一等!”
是珐花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