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阮诗却在燕北君的宅邸里,缓缓展开一幅边缘黄旧了的美人图。
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想象着画中美人生前的姿容神态,不由得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先帝实在是位绝色美人,又待太常那样好。难怪太常一生倾心,念念不忘,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拿什么比呢。”
她说出这句话来,麻木的头颅仍旧反射似的传来一阵阵的刺痛。夏初被廷尉府押走之后,阮诗终于带人闯进了他的住处,发疯一样地找先帝留给他的那封密诏——他不肯拿出来,又到底藏在了哪里。她死之前,一定要揭开这个谜底。她命令亲兵将架子上的陈设一件件摔碎,墙上的字画也不能放过,生怕里面藏了机关或夹层。他们搜来搜去,终于在一个箱子的最底下找到了一个锈死了的铜盒,锁眼早已堵死,再也不可能打开了。她让士兵拿着削铁如泥的宝刀,一刀劈开那个盒子,里面果然整整齐齐地收着一轴明黄色的锦缎,长年不见天日,颜色仍然鲜亮如昔。她不由得一阵激动,颤抖着伸手去拿,打开那个陈年的卷轴——先帝死前交代他的,究竟是什么事——不用说,他多半是没有做到的。先帝所托非人,他死了,也未必还有脸去见先帝——
那张密诏上,用朱红的丹砂,写着格外刺眼的一行字——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特赐长平侯夏初法外免死:卿恕九死,如当大辟,减为徒流。或犯常刑,刑减三等。十恶之罪,仍当恩赦……
阮诗死死地盯着那些血红的字迹,眼前的锦缎和黑夜,仿佛也就此化成了一片浓郁的血,浓烈的血腥味钻进她的鼻腔,让她几乎要吐出来。后脑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就像在用小刀和凿子在她的血肉中剜出一个洞。她抬起手,按着额头,忍不住低低地冷笑起来。阮诗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早在她还抱着几分自以为是的幻想的时候,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他们是金风玉露的一对璧人,愈发显得她丑陋可笑。可恨她还曾经流露过那么多自作多情的姿态,被那个人看在眼中,内心深处,还不知是怎样的看轻她,鄙夷她。懊丧与憎恨一阵阵涌上心头,在剧痛的夹缝里将一切都碾成了肮脏的污泥。
她仰起头,从亲兵手中夺过忽明忽暗的火把,将那封遗诏彻底化为了灰烬。
“先帝赐给太常的密诏,太常一直藏得极深。这密诏里写的什么,封君可曾知道?”
“大司马说笑了。先帝的事,难道还能让我这个深宫里的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大司马与我说知,我都不知道有这封密诏,何况是里面的内容。”燕北君微笑着说。
阮诗冷冰冰地望了他一眼:“先帝竟然给太常赐了一封丹书铁券,连谋反的罪过,都能免死。生怕别人要害他。太常倘若当着廷尉府那帮人拿了出来,那还真有点不好办哪。——他不肯拿,那就是自己找死,谁也救不了他。”说到最后,她眸色转冷,杀气毕露。
“竟然有这样的事?这我可真不懂了。”燕北君恍若未觉,偏着头,仔细地回忆着过去的事情,“我那时身在后宫,只隐约耳闻过先帝曾临幸过长平侯的事,不过听起来玄之又玄的,我没处查证,也只当个流言,别的,便更不知道了。”
“是吗。”阮诗把画卷重新收拢起来,搁在桌案上,“也亏了当初叶墨临死之前,还是供出了些东西的。如若不然,我这辈子都要被他们蒙在鼓里了。”
“若不是大司马,我都没处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我是个宫人,就算知道,哪里敢有妒恨之心。”燕北君自嘲般地笑了一笑,“何况到了今天,先帝驾崩那么多年了,宠爱谁,不宠爱谁,对我来说,就像是烟云一般,毫无意义了。”
“封君居然这样说——”阮诗觉得好笑,“果然你们男子,都是些满口谎言,负心薄幸之辈。”
燕北君听了这一句讥讽,并不窘迫惭愧,反而莞尔一笑,从容地回答她:“再过些年,大司马也会明白的。重要的不是过去,不是死去的人,而是现在。”
重要的不是早已死去的先帝,而是当下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年轻的时候或许还有至情至性的机会,时过境迁,到底发现还是自己的性命重要。燕北君的言下之意,不过就是这点事,她又怎么会不明白。阮诗淡淡地想。总之,燕北君很识时务,也很听话,作为一个身份尊荣的傀儡和牌坊,很是合格。他想继续这样活着,那便让他们父子在这个位置上苟且下去,这点恩惠,她还是愿意施舍的。至少,像今夜这样的情形,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不想要背上恶名的时候,就能拿来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