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赵侯,就在数月之前,苏某得邓大人的举荐,曾经有幸面见陈相公,在他面前陈述这‘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理财之道,只可惜陈相公未能采纳。苏某本来有些心灰意冷,没想到赵侯在扬州的种种举措,竟然与苏某的设想有不少暗合之处,苏某见猎心喜,这才不避嫌疑,特意前来拜访赵侯。”
“赵某何幸,能让劳驾苏先生,既闻所闻而来,可是要见所见而去?”
赵行德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看着苏同甫,等他道明真正的来意。如果只是普通文士,说出这番话就有些投效的意思。可“三得道人”大名鼎鼎,又和邓素关系匪浅,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万里迢迢去投效的。赵行德猜测他只是释放出一种善意,又或者另有下文,甚至是代表别人对自己的一种试探。
苏同甫端着茶杯,微笑道:“赵侯雅量高致,不过,苏某却是红尘中的俗人一个。就算是仰慕赵侯,将数卷《道德辩》和《君子国》长携左右即刻。观书如对面而坐,不需如此劳碌奔波了。”苏同甫遥了摇头,“苏某这一生,不过‘得钱、得才、得寿’三愿而已,可就是这三个人之常情的心愿,也招来不少毁谤之语,至今仍然渺渺无期,思之令人叹息。”他长叹了口气,仿佛怀才不遇的文士一样,其实赵行德却知道,苏同甫虽然一直未曾出仕,可他著书立说颇有盛名,而且本人又既善于营殖。他自号“三得道人”,以不惑之年,“才”和“钱”这两样确实不少。
“一已为甚,岂可再多?”赵行德摇头道,“苏先生何其贪也。”
“行千里者,始于足下。就算走不到,只要方向对了,一百步总比五十步好,五十步总比原地不动,甚至南辕北辙要好吧。”苏同甫叹了口气,沉声道:“世人皆谓我贪,却不知我真。钱、才、寿,世人所必须。故作清高之人,谁能舍弃不用?凡人立于世间,一日身上空乏,便要受一日的窘迫。赵侯所述‘君子之道’,便知赵侯不好虚言空中楼阁。”
赵行德沉默不语,执壶将两个茶杯满上。
“食色性也,如果说钱、才、寿,是我所愿之‘三得’。反言之,穷困、愚昧、病弱,是我所yu去之‘三恶’。赵侯你讲得好,如果没有君子之位,让百姓习君子之道,就是缘木求鱼,甚至是诱人送死。同样道理,如果百姓困于穷困、愚昧、病弱这三恶,你又如何能说他们已居于君子之位呢?别的不说,单单是饥寒交迫,就能叫烈女变成娼妇,义士变为盗匪。再高地位的君子,他也能跪下来舔别人的脚趾。无他,穿衣吃饭,形势所迫也。”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古已知之。”
“赵侯说的是。所以我观赵侯君子之道,虽然与侯爷未曾相识,却引为同道,并期以殊途同归。”苏同甫感慨道,“不过,我所看到的,yu至天下太平之道,不在于动心忍性,而在于因势利导。人心有私,逆私心而yu达公益,如逆水行舟,若从私心开始而致公益,便是顺水行舟,收事半功倍之效。我这‘三得’之说,无非是希望人人能够努力增进财、才、寿这三样,驱逐穷、愚、弱这三恶,另外有三种恶性,盗窃钱财,蒙昧人心,伤害人身,可谓三贼也。”
“我也孤陋寡闻,”赵行德笑道:“‘三得’是知道的,‘三恶’和‘三贼’之说,还是第一次听说。之身惭愧。”苏同甫这说法新鲜贴切,又浅显易懂,颇有可观之处。赵行德侧头凝思,暗暗点头,一时间竟然忘了猜度苏同甫的真正来意。
“不瞒赵侯,这‘三得’乃是苏某昔时所述,而这‘三恶’与‘三贼’之说,乃是此番下狱之后,痛定思痛,又被赵侯‘君子之道’所触动才演绎出来的。”苏同甫心有余悸,唏嘘道,“往日之苏某,悠游于山水之间,只知人生务求‘三得’,说实话,什么功名事业,都不放在我的眼里。”赵行德微微点头,苏同甫这话看似狂傲,在宋国的士人中却不鲜见。
当年曹彬讨伐江南凯旋,太祖原本答应他做使相,后来变卦改为赏钱二十万,有人以为曹彬必然愤愤不平,曹彬却曰“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不过多得钱尔。”太祖闻之大悦,未几加枢密使。无独有偶,赵行德在太学中还听说过另一件异闻,广南某官奉调回京,中途携带了一些当地特产货物,结果这一年恰巧此种货物在京师的价钱暴涨,这官员因此大发了一笔横财,结果连京官都不做,自己回乡做富家翁了。
“当年蒙昧的想法,赵侯见笑了。”苏同甫摇了摇头,没有了适才侃侃而谈的洒然,脸上带着一丝沉痛之色,“如果不是因故下狱,苏某也许就这么浑浑噩噩的了此一生,也许就这么埋没于黄土,也许史上留下一个荒诞放浪的恶名。”他脑海中浮现中因故被下狱后,心怀嫉妒的小人,往日结下的仇敌,争相落井下石的场面,再加上贪官污吏弄权索贿,虽然有老友多方奔走相助,最后求得丞相特赦,他的家产折腾了大半出去,身体也亏空了。
这些事情,赵行德隐约也猜到了一二。苏同甫脱身之后,以他与邓素的交情,要报复某些人并非难事。邓素也借此机会收拾了一些贪官污吏。然而,苏同甫受这一场摧折,心志上撼动不小,故而从前没在意事情,如今也加倍留心起来。想起当年揭帖案时,好几位理社的同道中人冤死狱中,赵行德心头就笼上了一层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