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的驰道是以长安为中心修筑的,北达灵州,西通敦煌,南接利州,道宽三十步,中间堆砌黄土平整夯实,两旁种植各类柳数抵御风沙,道路之外取土所成的沟渠顺势修筑为雨水沟。在关中腹地,也有行船的渠道与驰道并行。故而赵行德随铁骨军五校尉从同州出发,先绕道长安,再沿着长安与敦煌间的驰道赶路,十六人皆骑健马,另有道路曹的两名车夫驱赶两辆四马四轮的大车载着辎重跟随,每过六十里便在驿站换马停歇。李若雪不便行马,赵行德亦出钱向道路曹雇一辆轻便舒适的马车同行。
道路道两旁陆续传来熙攘人声,李若雪掀开车帘望去,已是热闹街市。“到长安了吗?”她问赵行德,赵行德迟疑了片刻,方才道:“算是到了吧。”远远望出去,还不见城墙的影子。
唐朝末年,朱温胁迫唐昭宗迁都洛阳,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隋唐两代苦心经营三百年的长安城成为废墟。如今的长安城墙乃是在残留的皇城基础上改建的,不足唐时长安十分之一。
大夏定鼎开国,关中元气渐复后,新长安城渐渐无法满足需要,是否需要扩建,在护国府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最后,还是建章朝的丞相寇准亲自到护国府陈述利弊,说明扩建长安城为关中百姓所能带来的利益,远远小于修筑渠道和驰道,护国府才放弃了重筑长安雄城的冲动。丞相府统筹曹接着拿出了替代方案,旧时长安城废墟的土地不利于耕种,便在规划之后分片出售给商人,允许他们成立商会自治,于是,如今这一片已经是关中工坊与商铺最密集的区域,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长安。长安、撒马尔罕和成都府现在是夏国最大的三座城市,无论人烟稠密还是街市繁华,都远远超过作为政治军事枢纽的西都敦煌。
因为在商会自治的外围区域经商远比在长安城内方便,城墙内的长安街坊反而日渐冷清,许多关闭的商铺重新被丞相府买了回去,建成连片的巨型仓库,再出租给城外的商会。丞相府为城内仓库定下的租金不贵,又十分安全,商贩们将货物保存在城内,以交子作为取货的凭证,城外的大宗交易,都是以交子完成,有时候货物换了十几手,还是堆在长安城里的仓库中不挪窝。此后关中各处城市都效仿此举,既便利了工商,又使民间积储渐渐汇集到城池之中。建章皇帝陈武称赞寇准“使国家不费一文钱,而得三年之蓄”,恰逢水利有成,民心大悦,寇准进封齐国公,成为无数夏国文吏心中的榜样,也成了夏国百姓口中津津乐道的传奇。
不过,当初大将军府也支持丞相府的方案,却是另有考虑的。
“若是敌人大军来袭,连片的筑垒既能让敌人不断付出伤亡,又能让我方反击出入方便,比龟缩城池的效果要更好。”军士石文虎用马鞭指着街道两旁修筑的非常坚固的商户和民宅。也许连片筑垒对百姓的保护效果也许不如环形城墙好,但这不是大将军府考虑的首要问题。丞相府虽然同意了商会自治,但建筑的材质样式和基本的规划,却有一定的标准。
铁骨军五校尉这十六骑三辆马车沿着街市道路中央缓缓而行,铁蹄错落踏出悦耳的脆响声,两旁石板道上的行人纷纷止步,投以或示好或崇敬或畏惧的眼神,有的还在轻轻耳语,这是咱们关中的铁骨军。夏国人行走四方,家乡若是没有一支强军炫耀,必然会受人耻笑。
铁骨军军士此时亦挺胸直背,神态不似平常般随意,而是微微带着些矜持和骄傲,偶尔向跟着骑兵欢呼搅闹的市井顽童示意,让他们小心,别太靠近马匹。赵行德高高坐在马上,随着马背一起一伏,感受着军士在夏国万众瞩目的尊崇地位,心头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夏国的军士,为此间的百姓去南征北战,就算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将军有此强兵效命,也确实不必困守城墙。反观我朝......”他心头热度转冷,眼中流露出一抹黯然。
铁骨军的校尉也确实对得起此间百姓,为了避免导致关中动荡,尽管多年来没有大的军功,多数校尉在护国府里仍然力主最好不要和宋国交恶,好几次抵制了大举用兵关东的轻率提议。关中的百姓尽享几十年的太平,修渠筑路,耕织牧渔,工商并举,生活也越累越安乐富足。进了长安城,校尉们在道路曹的驿站中歇息,等待安东其它诸军校尉汇合后一同出发,趁着这几天清闲,赵行德则带着李若雪在城中游逛。
据石文虎介绍,长安城里有处是不能不去的名胜。夏国皇帝举行登基大典的兴庆宫,太庙。平素都不禁止游人,就连皇帝的龙椅和卧室,夏国人也能免费观瞻,异邦人则要缴纳二十两铜钱。唯有当朝皇帝陈宣回长安祭祀,或者继位新皇举办登基大典,要用兴庆宫时,这两处才会由龙牙军宿卫起来,禁止闲杂人等出入。这是关东人到长安必去的地方,宋国百姓借此可以满足一下对皇家生活旺盛的好奇心,每年观瞻此地的宋人所缴纳的铜钱,居然足够兴庆宫的维护之费有余,当然这也和兴庆宫殿宇宏大,陈设却颇为古朴简单有关。
自从踏入可以容纳万人朝拜的兴庆宫前大校场,仰望宫殿门口那象征九州的九根巨大石柱,赵行德就感到一股威压之气扑面而来。这九根蟠龙柱在夏国又叫做谤柱,无论军民都可在此张贴榜纸。
左起第一根龙柱上书“潜龙”两个遒劲大字,自思有一计一策敬有益于国者,无论贵贱贤愚,在此张贴献策。第二根龙柱上书“见龙”二字,有艺业而不得施展者,在此张贴,自荐于朝廷。第三根龙柱上书“应龙”二字,有事欲求见皇帝者,在此张贴。第四根龙柱上书“夕惕”,犯诸罪恶者自首减罪一等,在此张贴自首状。第五根龙柱上书“无咎”,身被冤屈无法洗雪者,在此张贴鸣冤。第六根龙柱上书“飞龙”,推荐他人为朝廷所用,夏国百姓常常在此张贴榜文称赞各地官员。第七根龙柱上书“亢龙”,攻讦祸国的权奸,便如宋国的蔡京、童贯那般人物。第八根龙珠上书“群龙”,揭发其它的作奸犯科者,在此张贴榜文。最右边的第九根龙柱上书“元亨”,若是百姓无法决断将自己的榜文贴在哪根龙柱上,便在此张贴。
维护这九根龙柱,乃是兴庆宫皇室内臣最重要的工作,要将每天所得的榜文一件不落地送到敦煌供皇帝御览。夏国皇帝轻易不干涉五府的决断,但若是榜文所述打动了上意,则会亲自过问,丞相府也会认真应对。久而久之,这九龙柱成了夏国国内一处神圣之地,关中百姓若有冤屈,往往来到“无咎”柱张贴榜文,并嚎啕大哭,催促让内臣速速将自己的冤屈上达天听。因为这九根龙柱的存在,夏国皇帝陈宣虽然远在敦煌,但关中人心的位置,却比赵佑在汴京还要牢固许多。
兴庆宫空旷的正殿地上玄武岩石方砖原本都是粗粗磨制的,但百年来游人无数,居然被磨得盈盈发亮。负责管理兴庆宫的皇室内臣还需要不时更换一些被踏坏的地砖。足踏这冰冷的石砖,仰视着高高的无梁穹顶,这般高阔的感觉,仿佛听得到上面还有风声在呼啸,李若雪不禁感到身上有些寒意,“难怪夏国皇帝不愿住在这里,虽然气势很大,但确实不适合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