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军火库黑姐破阵店小二贪财酿祸
洛阳龙门镇位于伊河北侧,紧邻千古闻名的龙门石窟,对面是风景宜人的香山、白园。两岸一桥相连,过了桥向东转南,一座巨峰豁然横立眼前,左右有嵩岳太室,少室两山守护,这就是嵩山有名的轩辕关,俗称十八盘,是出入洛阳城的天然屏障,也是洛南通往豫东、豫南和豫北的关口。能过两辆汽车的官道从镇子中间穿过,在靠近洛河边时又分为三岔,一条拉着洛河的船运码头,一条拽着伊阙的两山关口,还有一条迂回西南,把伊川、宜阳、汝阳、嵩县、栾川等地连成一片。汉时王莽撵刘秀,文叔南阳聚兵平叛,立足此峰“一览群山小”,慷慨激昂鼓励众将:“如此重峦叠嶂,深渊峻岭,我等取义善兵,何愁大业不复!”
日军在豫西最大的军火库,就设在距此不足三里的西山脚下。自从日本人占了洛阳,弹药库在一个月内三次迁址,最早是临时设在洛阳东的火车站,由于陇海线没有修复,车站周围堆放的物品又杂乱,再加上中国军队和地方武装其欲逐逐,况且在货场附近人员复杂不好守卫,不久后便放弃了。半月后迁到洛河以南的关帝庙,现有一个中队的日本兵在此守护。关帝庙也称关林,始建于一千六百余年前,占地二百多亩,殿宇廊庑二百余间,峻宇连甍,松柏森然。庙门前有一丈九碑文,为康熙八年所撰。仪门石牌坊上“威扬六合”的匾额,是慈禧太后御笔。日本人嫌此挡了汽车进出,便要把碑文移位,几十人挖了三天三夜,当触至碑底时,庙内霎时狂风大起,天昏地暗,西楼大钟无风自鸣,庙门轰然关闭,香炉里的香灰被“龙风”旋起,然后骤然落下,劈头盖脸扫向庙院内所有人,众人磕头不止,日本兵也吓得脸色苍白。狂风过后,人们再抬头看时,立时惊呆,碑文四周如时光倒流恢复如初,原来满目翠绿松柏尽染枯黄,仪门匾额水洗如新,更让人惊异的是,后院关公大殿内外金光四射、闪烁不停。众人惊恐不已,日本兵更是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当晚此事就传遍了洛阳城里城外,众人皆说,日本人亵渎神灵,关帝大怒!是在用大刀横扫倭寇掀起的风,后来越传越神。这件事让梅邪知道,下令用炸药把碑文和仪门统统炸掉!但被河野阻止了,河野对梅邪说,中国是一个神秘而古老的民族,很多事情无法解释,一千多年前,东汉张衡在洛阳制作的八方地动仪就是个例子,日本本土何时地震、海啸?洛阳这里全都知道,还是避一避的好,梅邪不满,悻悻而去。第二天,河野听了孙木庵的建议,把军火库迁到了这里。
龙门西山脚下的日军军火库,原本是吴佩孚囤军粮的地方,仓房呈倒“凹”字形独立而封闭,中间是个有二十来间大小、有顶棚无外墙的货物缷载处,汽车进入仓库院后,不用调头就可以转出来。四周近三人高的围墙上,日本人加了几道电网,又在周边的高地上修了几座碉堡,挖了壕沟,插上军事禁区的警示牌,可以说是戒备森严,万无一失,根据洛南支队现在的力量,要想强攻是根本不可能的。河野认为这里两山相持,伊阙为门,交通方便,易守难攻,相对别的地方更为安全,而且前面就是吕家的“大豫装运行”的货场,所用劳工随时可以调用。为了保证军火库的绝对安全,河野还专门花钱在当地雇了些“眼线”,发现可疑人立即报告,并在此设了三道关卡,要想过卡必须三证齐全,进镇子要有本地的“良民证”,进货场要有劳工证,进军火库干活,必须有宪兵队发的特许证。
龙门石窟居高临下,把整个龙门镇尽收眼底。农历三六九是祭拜佛祖释迦牟尼的日子,姜思贤和黑姐一大早就来到这里。今天虽逢吉日,但来进香的人并不多,大多善男信女是来求平安避祸灾的。姜思贤一身农民打扮,黑粗布上衣,土蓝色裤子,裤腿一高一低地向上挽着,腰带上插了个旱烟杆,麿掉了毛的牛皮烟兜露在外面,一走两晃悠,脚下一双半新不旧的布底鞋上沾满了泥土。黑姐浅绿褂子,淡青色下衣,头裹一块退了色的方头巾,手里挎着个柳条提篮,里面露出来供品和香纸,一看就是从远处来进香的夫妻,他们今天是专门来看地形和安排下一步行动的。镇南大路边货场仓库里外,不时有人跟随着驴驮子和骡马大车装卸倒库。日军运送军火的军车来往没有规律,数量也不确定,外面的装卸工进入军火库的人数,是要根据出入车辆的多少来定的。什么时间引爆?用什么方式?引爆后如何尽快脱离现场?外面和里面的劳工怎么办?这些姜思贤都得考虑周密。黑姐看着姜思贤紧锁的眉头,咧嘴笑了笑,又看了下周围情况,从篮子抓起一把散了粒的豌豆饼捂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地嚼着,那样子如同在吃一块带蹄筋的牛肉。黑姐吃了一阵子后才对姜思贤说,人总得吃饭,这就是个空当,我就不相信日本人会一手端枪,一手端碗!至于怎么毁了它,我怎么脱身你就不管了,能潜入水中摸鱼,就能浮出水来上船。黑姐拍了拍粘在手上的豌豆粒子说:“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咱们回去时你那位姓戎的学生,已经到队里等着了,见了面再慢慢琢磨。”
龙门石窟向北不足百米,沿伊河边一溜开着几十家饭店,中间或有一两家是卖字画古玩的。这里来往的顾客大都是些对石窟、白园、香山的“膜拜”者,以及水运码头和进城到此歇脚的人。二人一路走来,眼前饭店门口的各种幌子四下可见,大多与面食有关,饺子、馄饨、水煎包子和浆面条等,当然,一个“酒”字的门幌子是必不可缺少的,大一点的门口能挂上一排,小一点的也能挂上两三面,从伊水河畔吹过来的阵阵清风,荡着它们点头起舞,招手欢迎着所有路过人。以往这里虽不算清净,但也风景宜人,每逢黄道吉日,更是座无虚席,或谈经论道、或品诗怀旧、或海阔天空。茶余饭后或登高望远、或焚香祈祷……晚上各式灯笼争相比艳,是伊河夜渡和船客们游玩的好去处。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再也没有过往日的热闹,大多数店铺都已关门,剩下的也就是靠近路边寥寥几家了,客人也是稀稀拉拉,偶尔有货场的脚力来此喝酒歇息。
姜思贤和黑姐两人在临近货场边的“伊阙听风”小酒馆坐下,说是雅间,其实和外面差不多,只是多了片半遮布帘。老板很年轻,尖尖的下巴向前翘着,两只不大的眼珠子在高高的颧骨上面扫来扫去,给人一种精明、势利的感觉。他看了下两人,没有介绍菜谱,就直接问来碗什么面?黑姐回了他一句:“你这没有酒菜我们就去换个地!”说着站起身就要走。小老板立刻换了副笑脸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看二位是从远地来一定是饿了,所以……接着便开始介绍起自家的菜谱来。黑姐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让他准备两荤两素四个凉菜、一壶上好的酒,再让他店里原伙计去趟货场,去请一个人来,跑腿钱自然少不了。
来人是龙门货场领班王汉强,他是黑姐的表哥,家住龙门后山六里外的王山寨,四十来岁一脸络腮胡子,说话声音瓮声瓮气,健壮而结实的双肩向上隆起,往门口一站,挡的整个小店里都暗了下来。黑姐给表哥倒满一杯酒,指着姜思贤介绍说,这是你表妹夫姓姜。王汉强瞪眼看了一下姜思贤,又瞥了眼黑姐,脸上显出怀疑。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黑姐:“听表姑说你……从黄河北边回来后没再回过家?这次回来有啥事?”黑姐说:“咋啦!乡下人就不兴进洛阳城了?”王汉强哈哈笑着说:“你这丫头一辈子长不大,说话还是这么噎人!”姜思贤端起了酒杯:“我敬表哥一杯,早听黑姐说您为人仗义是个热心肠人,今后兄弟有事还请哥多多帮忙。”王汉强手里的酒杯和姜思贤碰了一下,稍有停顿,一口喝干,用筷子抄起一大口菜填进嘴里,头也不抬地说:“说吧,啥事?”姜思贤和黑姐对视了一下还没有说话。王汉强又接着说:“姜老弟这身打扮与说话的口气不搭配,我也不想多问,你们俩说的事我能办就不推辞,办不成也别埋怨。”黑姐站起身再次给王汉强倒满酒“表哥豪爽,表妹从小敬仰,我从不喝酒,今天得陪哥喝一杯,”说着抓过姜思贤的杯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王汉强没有让她喝,接过杯子放在了自己的面前,挥了几下手:“算了、算了,你省省吧。”姜思贤看没有必要再绕下去了,就把要炸日军军火库的事说了。王汉强听了,半天不说话,眉毛拧成一疙瘩。黑姐有些急:“表哥怕连累或者有别的难处就算了,只当我们没有说。”王汉强把两杯酒喝下肚,对着黑姐说则是让姜思贤听,“傻丫头,你知道个啥!日本人就那点家当,一天到晚像狗护骨头一样一刻也不挪窝,要想进入容易,可要想把它给毁了可不是一句话!”黑姐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派活时把我派进去就是了。王汉强吃惊地抬起头:“你?”黑姐拧了下脖子“我咋了!”那神气像个天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王汉强竖起了拇指“看来老王家的人都是些硬碰硬不服输的脾气,连女孩子都是穆桂英。”姜思贤说:“具体方案我们都合计好了,只要弄清楚日本人车上拉的是手雷,或者是手榴弹就没有问题,表哥只要让外面干活的人离远一点,免得伤及无辜。”
小雅间门帘外,尖下巴老板叫了一声“来了!”用头顶开门帘,眼珠子瞄了一下几个人,一转身子便把条盘里的三碗面摆上了桌:“客官慢用,有事招呼。”
当晚,姜思贤在伊川县高山镇的支队驻地,召开了“智囊会”,决定以智取为主,看情势再定是否强攻。他和戎鹞子各带两个小队三十多人,隐藏在龙门西山南北两侧,随时准备行动。第二天,姜思贤根据戎鹞子的建议,精心挑选了几名队员组成“接应小组”,乔装成在货场外等活干的“零工”,了解地形、熟悉情况,掌握日伪军们的活动规律,并事先把枪支弹药埋入粮食麻袋,通过王汉强的人带进去,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戎鹞子本不想干那种“预备队”的事,可是在老师面前又不好强求,便要求同接应小组前往。戎鹞子心里自有打算,如果智取不成,只要乱起来,他就带着接应小组硬往里冲,打小日本一个措手不及。
黑姐搓了一夜的细麻绳,这些绳子是为了完成智取任务而做的准备,她把这些麻绳用“活扣”套在一起,乍一看仍是根又粗又长抬重物的绳索,实际上只要轻轻一拉绳纲,盘起的绳子就会自动散开。货场里的工人差不多腰里都挂有绳子,当货物一个人搬不动的时候,就用绳子勒住重物两头,两个人或多人用杠子抬着走。所以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是黑姐的绳子特殊,又细又长。
黑姐手持着吕六福给她办的“三证”走进货场,伪军们看她面生,非要搜身不可。货场里也有女工,她们主要是干一些重体力外的杂活,比如清点货物数量,过磅记账,打扫卫生等,不过工钱少得可怜,大多数女工的丈夫也在这里干活,天天从这里过和伪军们自然脸熟。一个满脸雀斑的伪军按例搜身,被黑姐一巴掌把他手打开,“咋了!从小是喝井水长的!”伪军叫嚷着,这是规矩!黑姐嘲弄地说:“你长这么大没碰过女人?看你手贱的那没出息样子!”雀斑向后侧了侧身子,似乎准备让步,旁边的几个伪军开始起哄:“今天谁要能把这头母狮子给舞扎起来了,弟兄们中午请谁的酒!”黑姐向前跨了一步,“来吧!谁今天手贱,我就让他连胳膊带腿搭进去。”雀斑挽了挽袖子,把帽子向后脑勺一推,“今天老子我就不信邪了!”说着就向黑姐靠了过来。“干啥?干啥!”王汉强吼着走过来指着伪军们说:“我看你们几个是闲的蛋痛!让日本人过来甩你们几个耳巴子就安生了。”别看伪军们手里拿着枪,可对王汉强这个货场班头仍然心存敬畏。
整整一天,军火库门口没有动静,到傍晚才有七八辆载重卡车“吭哧哼哧”开了过来,接着便是王汉强粗大的嗓门在喊:“有特许证的都过来,干活了,干活了!”每次进军火库干活,日本人只允许进十几个,王汉强给黑姐示了个眼色,把她排在了前几名。因为有了前两道关卡,进军火库只需要查验宪兵队的证件就可以了,两只大狼狗伴着明晃晃的刺刀来回走着,嗅着从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如果发出吠叫,这个人就得被剔出去。不知道什么原因,狼狗对着黑姐突然吼叫了起来,紧跟在后面的王汉强一步跨到前面,用身体挡住黑姐对日本人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天天来,这四条腿的小太君竟然不认识我了!我看它是看我吃嘴馋了吧,我们干活没有吃饭,垫垫肚子它也争。说着,赶紧把送到嘴边,啃了一口的烧饼夹卤猪肉递给狼狗,狼狗嗅了嗅,喉咙里像憋了一腔子痰,瞪着两只突出的眼珠子,冲着他又低沉地吼了几声,日本兵不耐烦了,一掌把肉饼打掉在地上,催着人们“快快地”干活。
装满军火的汽车是卸完一辆走一辆,到最后两辆时,王汉强搬着木箱故意碰了黑姐一下,黑姐明白,也搬了一箱跟在后面。库房里的军火箱子是按照大小摆放的,王汉强放下箱子。让几个人过来把箱子摞摞整齐,黑姐被几个人挡住,趁着日本兵面朝门口时,迅速打开一箱子,刚要解绳子拴上拉环,不禁暗暗叫苦!这是一箱子日本的“香瓜手雷”,这东西即便拔了保险销,还需要磕一下才会爆炸,不像手榴弹那样拉了环就行。黑姐急忙又打开第二箱、第三箱……走到门口的日本兵又折回了身,并且向他们走来。王汉强狠狠踢了身边人一脚,大声地呵斥道:“眼瞎了,踩着老子脚了!”当人们再次围过来扶他时,黑姐终于找到了一箱九八甲型日式手榴弹,并熟练地打开几个手榴弹的后盖,将绳头穿过拉环,闪出来对王汉强说了声:“走!”王汉强一喜,扯着嗓子大喊:“着火了!大家快跑!”十几个人疯了般涌向门口,把两个日本兵也撞地东倒西歪,黑姐跟在后面,手里的绳子像渔网一样抖开,跑到门口只用力一顿,几秒钟后就是一声闷响,接着大火,再接着巨响,再接着……浓烟、火光、此起彼伏的爆炸火光,融会在天上红彤彤的晚霞里。接应小组也在戎鹞子带领下,趁乱炸了停在货场的几辆军车,还端了货场大门口两个像土鐅窝一样的地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