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半坡村无故遭难鬼落魂敌酋丧命
吕六福知道隐瞒不住,显出一副流氓像,脖子来回一拧,头向一边一歪,脸上的油汤也不擦,袖子也不往上揙,就把手伸进汤盆里,四个手指从盆底抄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拼命地嚼着,好像是一只从没有吃过肉的饿狼,骨头咬碎时嘴里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稀稀拉拉的鼻涕从鼻孔里流出来也不擦一下。裴子明一声不吭,他倒要看看这个自己从小看大的外甥要唱的是那一出。吕六福把满是油污的手掌抬向额头,想把滑下来的一绺子挡住了眼睛的头发抹到头顶上,手在高过鼻梁的地方停了下,又放了下来,他不敢正视裴子明那双闪着像豹子般的眼神,“还是没办法!”吕六福撑着胆子却仍然不敢抬头看着裴子明说:“梅邪让我来劝劝舅舅,只要你不再以他们为敌,什么条件都答应你,偃师县长、治安大队长,还可以到洛阳任职,这豫西的东半拉全都归你管,反正你想干啥都行,给钱、给枪、给地盘。”吕六福从半遮住眼的头发隙缝里,看到裴子明起身,向那两支驳壳枪的地方走去,下意识的把手向腰里摸。裴子明从洗脸盆架子上扯下一条毛巾,扔给吕六福说,擦擦吧。然后重新坐下用逗孩子玩的口气说:“我要是不顺着他,还能把老舅给咋了?”吕六福说:“那还用说,日本人家伙什厉害,国民政府那么牛逼,人家炮一响,不一样得给人家腾地方。八路军怪忙乎,东一榔头西一棒,根本伤不了人家日本人的筋骨。”吕六福看裴子明的脸色平静,并没有过分的迁怒于他的意思,话也就多了起来,“舅舅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从我记事开始,咱这儿不都是打来打去没的有消停过?最后不都是谁势力大谁当庄家。如果舅舅能走出这山旮旯,外甥也能跟着蒙上大福,要不然……”吕六福开始沮丧,“要不然恐怕我这次都难回去。”裴子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看你这熊样,回不去正好,跟着老舅打日本人!”吕六福腾得一下站起身,脱口而出:“绝不可以,我放着要啥有啥的营生不干,来你这儿受罪!你外甥我是黑了心了,这条道是死是活我走到底,到明儿我就是被乱枪打死,那也是我的事与你们不相干。”裴子明气得脸色发青,颧骨两边的肉都在颤,两条浓眉像武生头戴的雉尾,怒目圆睁连连擂击桌子,震得锅碗瓢勺乱动弹,“你这个死不醒悟的败家子,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枪把你给崩了!”吕六福觉得没有退路,屁股一撅撞倒椅子,蹭得一下拔出手枪对着裴子明,“你别逼我啊老舅,我吕六福不是小时候的吕六福了。你生气咳嗽一声,我就吓尿裤裆,我现在是皇军的侦缉队长,手下的人和枪都比你多。今天你外甥就要替你当回家,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梅邪司令官早已把这里围了起来,天一亮这里就会被皇军的炮弹炸成坟堆……”吕六福嘟嘟噜噜地说了一大堆连自己都感到是色厉内荏的话。裴子明用来擂桌子的手轻了下来,另一只手突然掀翻桌子,汤菜、酒坛等劈头盖脸地砸在吕六福的身上。枪砰的一声响了,子弹打在墙上弹了回来,不知道击到了什么瓷器,哗啦一声撞灭了油灯,屋里顿时一片漆黑。裴子明顺手摸起一条板凳,在黑暗中抡的嗡嗡作响。吕六福号叫着逃向门口,刚跑到院子门口,就被狠狠地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屎,手枪也不知道甩到了什么地方。裴子明举碰着板凳追了出来,嘴里恨恨骂着:“看我不一板凳砸死你这个不成材的小畜生、孽障!”但板凳始终没有落下来。一个身影箭步飞来,“慢着!”双手擎住了板凳,“裴团长手下留情!听我把话说完。”站着和趴着的两人都吃了一惊……
太阳还没有露头,戎鹞子和几名队员赶着骡车就从招宝村出发了,把上次从韩城缴获来的医疗用品及其他战利品,经伊川送往偃师根据地,然后转到登封箕山的后方医院,期间要穿过锦屏山向东再向南。
锦屏山东西绵延百里,“东托灵山(宜阳灵山寺)西举兴国(卢氏兴国寺),”中间有著名的十二秀峰,峰峰各异、绰约多姿,古文人们又尽给赋予些好名字,诸如桃花、奎壁、烟霞、玉柱、书带、栖云等,其实这里经常是山匪出没,鬼神无奈。戎鹞子的大车刚走到玉柱峰下,就被山大王刘铡刀给挡了去路。戎鹞子不想和他纠缠,好言相告自己是八路军,只是路过。刘铡刀才不管什么八
、路军九路军,仗着地利、人多,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戎鹞子看行不通就故意装“怂”,从车上拽出一小袋子银元,“忽啦啦”往地上一倒,问刘铡刀:“你看这些够不够行个方便?”心想“这瞎头真耽误事,想死你就过来吧!”刘铡刀也过分自信,眼前的这七个人还不够我山上弟兄们包顿饺子,便一手掂枪、一手提刀带着几个头目摇摇晃晃靠了过来。当他接近大车十来步时,戎鹞子等突然拔枪开火,土匪们猝不及防,直打得横尸道旁。两边的土匪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又见这几个人丢下大车“仓皇后逃”,便号叫着一窝蜂地扑向大车,只换弹匣功夫,戎鹞子等人又猛然杀了回马枪,七支驳壳枪连连发射的子弹和砸落到“喽啰”们脚下的手榴弹,震得玉柱峰碎石飞溅,土匪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顿作鸟兽散。戎鹞子的车队在路过伊河南衙镇时,被当地乡团拦下,这里是张执嵩的地盘。对于张执嵩这个人,戎鹞子从小就听说过一些,年轻时他凶残暴戾、六亲不认。为争兵权,办事从不手软,弑兄杀弟灭朋友。张执嵩任河南副总司令鼎盛时期,麾下拥兵二十几个团,人员多达好几万人,中原大战期间以杀红枪会起家,一夜之间,洛阳及周边,凡和“红”字沾点边的便血流成河。没想到他晚年突然大彻大悟,“嵩山脚下赏菊种竹,闭门拒客远离凡尘。”
六年前,已过“杖乡之年”的张执嵩回到旧居,斋戒行善,兴教、修路、挖渠、造福桑梓,以忏悔戎马杀戮无辜之过,人老了剩下的都是回忆。他对国府腐败、无能憎恶,对共党杀富济贫、分田地嗟叹,对日寇辱我中华、烧杀、掠抢更是恨之入骨,如此,如此,他现在都无能为力、且再也不愿意卷入这人间的是是非非。在他家正堂上有“退避三舍”的训诫,在卧室有“亢龙有悔”的警句,可见归隐处世为人一斑。张执嵩并非有意和八路军作对,只是担心日本人知道了会来找麻烦,这一阵子不断有亲日派来请他出山,被拒绝后他们正在无事找事地准备报复他,所以他让戎鹞子一行或退回绕道彭婆镇或向南过水寨村再向东,来的时候就有队员提醒戎鹞子,虽然走这条道即近又安全,但是张执嵩不一定让过。戎鹞子说,除了这里,其他两个地方都零星的日伪军,还要多走四五十里路,就是不为“清道”也得耽误时间,当他们被拦下时,戎鹞子提出见不了张执嵩不走。哪有自家的路不让自家人走的道理!
戎鹞子决意从这里经过,不仅眼前,还有长远,因为伊河北山,只此一条捷径连接东西两岸,以后我方人员经常在此进进出出,如果这次“敲不定”,以后免不了引起误会或摩擦。从抗日大局出发,拜访他一下并非多此一举,这叫礼多人不怪。起初张执嵩坚决不见,让人放了大车用枪赶他们走。戎鹞子说,张将军按岁数排得上爷字辈,难道是怕见一个二十来岁的晚辈和他过不去?还是怕八路军和他过不去?这一激将法还真的管用,张执嵩一辈子听惯了顺耳话,怒颜道,黄口小儿、口无遮拦,让他进来!他让人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子右侧的那棵歪着脖子的大槐树下,背东面西侧面对门。秋风轻摇着树枝,枯叶不时飘下,落在他那向后梳着的、白色的、整整齐齐的头发上,白玉石几上只一具茶碗,连只沏茶的壶都没有。
戎鹞子健步走入院子,朝张执嵩拱着手说,晚辈身着便装不便给将军敬礼,就此问候张参议了。张执嵩全身不动,只用眼珠子瞥了戎鹞子一眼,觉得这小伙子满身精神,说话落落大方、有理有节,便把已到喉咙,准备好冷落的话又咽了下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干干地咳嗽了两声。戎鹞子向前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吹也不吹浮起的茶叶,喝了两口又端着茶碗面朝南正房走去,坐在了离张执嵩不到一丈远的台阶上。几个乡勇“呼呼啦啦”拉起了枪栓,戎鹞子也不起身,又喝了两口茶说,“干啥?在自己家里寻口薄茶喝喝,你们紧张的啥名堂!”张执嵩挥了挥手让乡勇们放下枪,也许是因为来人的“随和”,也许是因为他进门形同“如归”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他那种放荡不羁、什么都不在乎的随便心境,张执嵩似乎对戎鹞子来了兴趣,用手捋着斑白的胡子说,“你既然到了这里‘不见外’,就给老夫说说你自己。”
戎鹞子站起身,把茶碗放回原来的地方,“晚辈两个月前是八路军先锋团团长,现在是豫西先遣小组组长。”戎鹞子立直了身子给张执嵩深深鞠了个躬“请将军多多指教。”张执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可真是个猴上树,上得快下得也快,大团长滑溜到小组长,这算连降了几级?”戎鹞子故作神秘地说:“张将军想听咱八路军的事,我得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说着把头扭向几个乡勇“过来,再搬把椅子,给将军也沏上碗茶。”他俨然成了主人,又欠着身子对张执嵩说:“咱八路军不计较官衔,官大官小稀松巴凉,能打小日本干啥都中!”老奸巨猾的张执嵩,单刀直入地对戎鹞子说:“贵军不在政府划定的地界上打日本人,跑到这豫西来干啥?”戎鹞子说:“日本人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蒋委员长说全民抗战,地不分南北东西,不知道张参议说的地界是什么意思?”张执嵩又干咳了两声:“国军几十万的精英都没有挡住日本人进中原,不知道你们与国军相比有多大能耐?”戎鹞子说:“能耐不能用这种方式来比较。圈里养的鸭子再肥、再多、再会扑腾,也没有野鹞子飞得高、飞得快、飞得远。当年蒋、冯大战,将军你一个旅,还不是把对方的一个军撵的尥蹶子乱窜!”张执嵩听戎鹞子赞扬他,脸上松弛出笑容,连连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时过境迁,老了,老了。”戎鹞子说:“佘太君八十三岁还边关御寇,尽忠报国不分男女老幼。”张执嵩有点坐不住了,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对戎鹞子说:“以老夫所见,日本人在咱这儿肯定待不长,现在外面都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让他们早一点滚蛋,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里了,为抗日出点微薄之力,我张某人也是责无旁贷,你有啥事就明说吧。”戎鹞子说:“不让你出钱也不让你出力,只想请您让出一条平安大道,在我军过路时不为敌、不挡道,就是对抗日最大的支持。”张执嵩说:“大路千条,为何非要过我这南衙镇这根独木桥!”戎鹞子说:“纵有大路千条,唯爱国这条路可走!将军戎马一生,当名垂千史,不会因此而为憾事吧。至于为什么非要走这里,前辈要比晚辈更为清楚。”张执嵩仰看着歪脖子槐树,面无表情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是福是祸听天由命吧。”张执嵩答应了戎鹞子借道,也提出了两个要求,秋毫无犯、不可张扬。已近中午,张执嵩也不相留,戎鹞子谢过。“军务在身,隔日晚辈一定专程再来拜访。”
张执嵩把戎鹞子送出寨子口,又对他说,东边可能会出点啥事,早上伊川县保安团二百多人,从此绕道过彭婆镇向那边去了,你们路上可要当心提防。
从南衙镇出来,向前走三十来里路就进入偃师地界,再翻过两座小丘岭便是佛居山了。戎鹞子一行在翻过第二座丘陵时,太阳红红的圆脸盘,已被对面高高的西峰山顶住了下颌。此时正是耕者收工、行者回家、村村鸡鸣狗吠、家家炊烟缭绕的时候,然而,仅隔一条沟对面山坡上的小村子,却显得死一般寂静。戎鹞子让大家停下来,用手搭在眉上,向村子方向看了一阵子,又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联想起张执嵩在寨口说的话,确信,村子里出事了。
大沟北面的小村子叫半坡村,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从半坡村到佛光居,如果避开大路,翻过一架小山梁就到,也就是吃顿饭的工夫。梅邪把日伪军分成三股,从不同方向围住佛光居的裴子明独立团,自己带着两个小队的日军,悄悄潜入到独立团的身后,只等“内应”发出信号,便四面同时出击,一举拔掉这颗眼中钉。为了不走漏风声,他命令士兵们用刺刀把全村杀了个鸡犬不留,上至七十岁上老翁,下到襁褓中的婴儿,一条生命也不放过。
戎鹞子让一部分队员们押着物资随后,他带着几个人飞奔佛光居,掌灯的时候他刚到独立团部的院子门口,就听得里面一声枪响,接着一个人影没命地跑了出来,便随机把腿一伸,来人脸朝下狠狠地摔了个跟头,杀猪一样直叫唤。当戎鹞子看清是吕六福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裴子明和戎鹞子两人没有见过,但彼此都知道对方,裴子明仍怒气未消,举着板凳非要砸向吕六福,被戎鹞子再次拦住,他对裴子明说,吕六福这次上山来绝不是那么简单,他把路上遇的和看到的说给了裴子明。裴子明像拖死狗一样把吕六福拖进了院里,对戎鹞子说,这小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往日本人的大腿下钻,连亲舅他都敢拿枪对着,留着他除了是个祸害,还有啥用!
昏暗的马灯照在吕六福那张沾满血污、灰土的脸上,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向两人求饶,“鹞子哥啊,替妹夫我求求情吧,我是喝多了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平常咋敢用枪对着俺舅啊!老舅啊,你看在我老娘的分上,你就放你外甥一条命吧。”喊着哭着,一把鼻子一把泪,用手一抹,成了个卸妆时被人抓乱了的鬼怪脸,什么颜色都有。“闹够了没有!说说梅邪都让你来耍几招?”吕六福突然止住了哭喊,“没有,没有,就是让我来劝劝老舅弃暗投明……”话没说完,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恨自己用词不当说漏了嘴。“行了小六子,你演啥不像啥,唱啥曲儿都跑调,我还能不知道你!”吕六福一副可怜相“真的,真的,真的就是这些。”戎鹞子对身边的人说:“去拿把菜刀来,拽住他耳朵按住头,我给他留下个不说实话的记号。”吕六福知道戎鹞子真能对他下得了手,双手死命捂着两只耳朵,“我说,我说,我全说。”
原来梅邪施了连环计,如果吕六福劝降或者刺杀裴子明得成,就按原计划进行。如果不成,就趁乱让时运祥在山顶上连放三枪,以夜色为掩护对独立团发起袭击。裴子明再派人去找时运祥,已不见了他的人影。当屋里响起枪声,又听到裴子明怒声大骂的时候,时运祥就在团部门口,知道事情不妙,仗着自己人地两熟,转着弯朝后山顶跑去。裴子明这时候犯了难,这周围大大小小的山顶最少也有十几个,时运祥到底要跑到哪个山顶上去发信号?戎鹞子说,这不难,他小子现在是惊弓之鸟,哪个山顶离得近,他就往哪个山顶上跑,我们也派上几个人,凡是有可能的山顶都上去,只要听到枪响,咱们也给他来个枪响,让梅邪分不清是信号还是出了其他什么事情。裴子明听了赶快吩咐下去,站在一旁的裴大勇对父亲说:“爹,给我杆枪,我也去!”裴子明摸了摸儿子的头,答应了,又追上去对大勇嘱咐喊道“别跑远了,在南沟的岭脊上就行了!”“知道了!”儿子答应着。裴子明命令部队,立即做好战斗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