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乌云下鼠窃狗盗何拐子心怀叵测
河野让人把福王府金字镶蓝的大匾卸下来,钉在了左边的青砖墙上,取而代之的是交叉着的日本国旗和军旗。右边是块白底黑字的门牌号:三阳公馆,下面一行小字:洛阳东大街九百九十九号,其实鬼才知道这里是多少号!又在石鼓木柱上楔了个钉子,挂了块长条招牌:大日本洛阳顾问处。东边的旧匾为宋代大书法家董其昌所书,庄重大方。西边的牌子为现代中原书法家乔鸣桧所写,从整体上看,河野是想把牌子写的庄重一些,但在行家眼里却是“画虎类犬”,虽草体却趋势行楷,整体上看挥洒自如,若单字拆开却显得收笔零乱,用墨轻重过度,且结构繁杂。但河野喜欢,他觉得草书字体曲里拐弯有点类日本字,在中国挂上这种招牌特有风度。
“三阳公馆”从表面上看是个顾问处,实际上是将军府、是日本在豫西地区特高科的首脑机关,这里离原国民政府的“城府衙门”不足百步;北边北大营是日本驻军司令部,南边是日本宪兵队,东边是便衣侦缉队,西边是警察局;原吴佩孚的西工兵营内临时驻扎日军的一个联队,使得三阳公馆与四方遥相呼应,当然,这一切都是由河野事先既定的计划。
洛阳要尽快成立新政府,这是河野急不可待的,华北日军派遣军总部只给了他七天的时间,尔后命令他到日军第十四混成旅,担任豫西军事总顾问,继续向西挺进,以保证平汉、陇海铁路侧后翼无患。
伪政府的成立,当然要找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当县长,除了稳定社会治安,更重要的是帮助大日本帝国进行战争掠夺。豫西遍地宝藏,金银铜铁铝矿脉丰富,还有战争急需的稀有贵重金属,如蕴藏量极大的钼、镍等,况且运输又极为便利,陇海铁路就在身后。乔鸣桧不行,尽管他曾经是民国宜阳县政府的县长,一个文人替皇军歌功颂德可以,让他来当县长不仅不能服众而且资历太浅,况且现在是战争期间,那天刮了什么变向风,这种墙头草说不定又歪到了哪一边去了。洛阳是个古城,历朝历代的地下文物不计其数,这种“文化遗产”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的无价之宝,留着他以后大有用场。河野又想起了半个月前,在攻打洛阳城时被他父亲捅伤的程书阁,他现在正在医院里疗伤,他是南京方面的人,让他当县长名正言顺,可他是南京政府在河南的巡视大员,南京是不会让他大材小用的。河野有意想让南大街“西京大菜馆”的掌柜孙木庵当县长,这个人在洛阳有些来头,他不仅与汪政府大员们有往来,更主要的是他与皇协军司令孙殿英即是同乡又是同宗,还当过孙殿英的参议,现在是洛阳“庙道会”的道长,用中国人的话说,是个有靠山的地头蛇,因为生意上的事曾与国民政府的官员们有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吃吃喝喝的“荒账”。不过他曾背过一件十几条人命的大案子,当时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后来孙木庵“倾家荡产”打点上下,才算得以了结。此事还得从十几年前说起,当时洛阳城里发生了一件惊天投毒案,十几个茶客在有名的五凤楼因饮茶而亡,官府认为,此案与刚到此地的永城人孙木庵有关。此前,孙木庵曾三番五次找过茶楼老板,欲逼其把茶楼转卖给自己,价格从一成加到三成,但最终未果,孙木庵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让你的茶楼上撂倒几个人,看你还能不能!”没过几天就发生了此事,据传,孙木庵在此案中贿赂官员的钱财,足可买下好几个五凤楼。此后孙木庵对政府总是耿耿于怀。
孙木庵这个人很“油滑”,处事总是要出一手留一手,凡事都会留足余地,而且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往自己的兜里捞钱是唯一,别的事情他即便尽力也不会尽心,让他当县长也不行,大日本帝国需要的是有能力、懂政治的人才来“以华治华”。除了以上三个人,河野思前想后再也想不起还有其他的合适人选了。然而更让河野头痛的是治安兵力的不足,让中国人治理中国人,是大东亚圣战策略,帝国现在战线拉得太长,再也没有力量和能力统治维护占领地的治安了。河野与孙木庵有过私交,孙木庵在洛阳对当地的上层人物非常熟悉和了解,河野想让他提供新政府候选人,提供有能力统领洛阳势力的治安军司令。
孙木庵还没有来到,乔鸣桧手捧着一幅书画作品前来拜访。打开画卷,是一幅民国知名画家许醉侯的松柏图,奇石、松柏相映、白云飞渡,苍翠之间瀑布坠泻,整个画面轻风环绕、似动非动,似静非静。河野顿时“啧啧”赞赏不止,连日语加汉语大大地夸奖了一通。河野再看题词,只见字体狂草乱舞,连而不粘、顿挫有力、流畅舒缓。只是河野用心看了半天,竟认不得一个字,便对乔鸣桧说:“日本文字和中国文字大同小异,我常常把它们溶化在一起,还请乔先生指点一二。”乔鸣桧指着右下方落款说:“将军可认得这个签名?”河野仔细端视一会,猛地双手击掌叫道:“于右任!于右任先生可是中国的当代草圣,书法功力十分了得,难得,难得啊!”乔鸣桧说:“于先生的狂草书法别具风格,素有‘醉来信手风雨去,醒后却书书不得’之神韵。别说别人识不透,就连于先生自己书后也要常常看上个半天半天。”说着又奉上一本他协助于右任编著的《标准草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画面上的题诗唱曰“雨过琴书全带润,风来翰墨尽生香。偶然画出青松树,只待他年做栋梁。”念罢,乔鸣桧脸上泛起阵阵媚笑,他心里在揣摩,河野一定会明白这幅画的用意的。
“好,好!只待他年做栋梁!”河野竖起拇指又随手拍了拍乔鸣桧的肩头。河野对这幅山水画并不感兴趣,更不说书法字墨了,他感兴趣的是这些画的“含金量”,据说当年英法联军进北京,掠走的一幅元朝王冕“虾戏秋荷”的水墨画,其价值竟能打造两艘炮舰。河野知道乔鸣桧来的目的,便对乔鸣桧说:“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忠实朋友,也是*****圈里的精英,如果让你出任县长就太屈才了,中国人有句话叫作志在天下。你的任用我已递交给了中村内阁大臣,由他呈报给天皇陛下,不久南京政府将会委你以重任,明天你就先来我这三阳公馆,把洛阳乃至整个中原的文化艺人集中起来,组成一个中日亲善的文化组织。”河野说着又用手拍了拍乔鸣桧的肩膀“这将是一个不可估量的创举,前途无量啊!”乔鸣桧听了脸色很不自然,自己大小也算是个名人,“县长”没有要到手不说,河野还两次对他肆无忌惮的拍肩膀头,让他觉得像喝了一两口辣椒醋,心里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乔鸣桧走出三阳公馆门口时,正好与孙木庵打了个照面,两人相互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乔鸣桧知道孙木庵是不会当日本人县长的,要是他想当官,当年在河北、豫东时,仗着孙殿英的势力什么官当不了?跑到洛阳来开什么饭店!只要自己尽心为日本人效劳还是有希望的。
孙木庵原本不是本地人,十五年前来到洛阳经商。他的“西京大菜馆”在城里很是知名,此人社会交际很广,下近油盐米柴的小贩,上到达官贵人富商,中间更有层层关系与其有着扯不烂的皮、搅不断的筋。孙木庵是个能说会道“见面熟”的人,他了解并深知身边每个人的社会背景及底细。河野和孙木庵的认识和交往,是从他给孙木庵的菜馆送豆腐开始的。孙木庵生意做得很大,但这个人又很“扣门”,总是用别人的钱来做自己的生意。他的大菜馆在经营过程中,对所有食客们从不赊一分钱的账。不管是对内厨还是对外购绝不“当面结清”,也不预付一分钱,他越是这样拿架子,别人就越相信他有实力,争先恐后向他赊账。当然在结算时挑刺折扣、掐头去尾是少不了的。孙木庵的菜馆一天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的原料,但是他有他的赚钱高招,他把低价赊来的食材加价后,让商贩们再送到城内外的各个军政单位去,最后由他来统一结账。商贩们也乐意这样做,省去了磨嘴皮子和叫卖的麻烦。河野为了合情合理地进入这些“要地”,获得更多的情报,就必须挤掉所有送豆腐的小贩。他把自己的价格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下降,降到最后,连精打细算的孙木庵也感到“豆腐价”已挤到“骨头缝”里了,他问老何为什么要做这种不赚钱的买卖,老何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有同行没同利,我自然划得来才做的。”孙木庵是阎王爷不怕鬼瘦,管他划得来还是划不来,把一个月结一次账改为三个月结一次账,他的借口是想把隔壁“西花楼客栈”买下来,现在手头吃紧。没有想到老何很大度地说:“孙掌柜财大气粗,能得到您生意上地关照,还怕您老结不了账?别说三个月一结,什么时间您手头宽裕了再说,我们东北人为人义气,什么时候用着兄弟了吱言一声。”这让孙木庵对他更加另眼相看,只是觉得这个人精明的有些神秘。一来二往老何就和孙掌柜混熟了,到了结账这一天,没等孙掌柜开口,老何就连连摆手:“不急不急,听说你前两天被政府征了一大笔抗日捐款,想必……”提到“捐款”,孙掌柜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捐个屁,硬收!谁敢不交,谁就是汉奸,谁背得起这口黑锅!这一阵子城里又不断地过队伍,那些带兵的官爷们吃了喝了不算,临走还得敲上一杠子,不把我这点家当榨干就没个完。”老何应着说:“那倒也是,这年头乱哄哄的,破财免灾嘛。咱这大菜馆可不敢有点啥闪失,到时候我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说着,老何从褡裢里掏出一打纸条子,孙木庵一眼就看出是自己店里打的欠条,正不知所措,老何划了根火柴点着,晃着手中的火苗,头也不抬地对孙木庵说:“算了,有难同当,这些算是我对孙掌柜您的一点心意,以后说不定我有啥事还要请您老帮忙呢。”老何的这一举动让孙木庵大为吃惊,他没有想到一个卖豆腐的小贩竟然如此慷慨。孙木庵精明得很,猜想这个老何一定有来历,一个外乡人无依无靠,风里来雨里去,走街串巷的卖豆腐,图个啥?换了别人还不把钱看成了命?想当年自己跟着孙殿英掘了老佛爷的墓,事后怕招祸事,弃甲从商从不敢提及过去,莫非这老何……老何看孙木庵疑惑,回首关上门,从怀里摸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在孙木庵眼前晃了一下,孙木庵有些惊奇:“日本人的军票!”
河野认为,了解一群人,不如研究透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人。对于孙木庵,河野认为到时候了,他把军票塞进怀里说“老弟我也是干过大事的人,不比你老兄当年干的事小。”孙木庵又是一惊,头皮有点发麻。“现在嘛……嘿嘿。”河野说着狡黠地瞥了孙木庵一眼。孙木庵明白了,老何还真的是个有来头的人!故意叹了口气:“这种票子在洛阳吃不开,要说硬头货,还是响当当的银元实在。”河野笑了笑说:“老兄你这就外行了,现在大半个中国市面上都在用这种票子,银元只在地下和国统区流通。很快就只能放在家里当古董了。”孙木庵瞪大了眼:“不会吧?听说日本人在黄河北不敢过来,咱这边啥时候能兴东洋票子?我看还是个没影的事。”河野又笑了:“听说快了,日本人越大海、跨长江都不在话下,过黄河那是早晚的事。”河野顿了下接着说“如果你老兄手里有票子,想兑换成硬通货,有多少全包在我身上了。”
孙木庵对国军和日本人打仗的事不感兴趣,不管谁赢谁输,都离不开吃喝二字。不过他对眼前这位“豆腐老何”倒是很感兴趣,这个下层小贩表面上老实巴交,谈吐之间知道的还真不少。孙木庵联想到老何手中的那沓子东洋票子,脑子里刷地闪过一丝阴影,莫非他是……不管他是谁,只要能给自己带来财源就行,孙木庵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得罪。孙木庵不甘心地试探问老何:“有句话我问了,你老弟听了可别在意,老哥是个眼里见过大佛的人,兄弟你也算尊佛,不过在咱这洛阳是个远离闹市码头的小地方,可引不来多旺的香火,莫非兄弟惹上了什么官事?”孙木庵故意不把话往日本人那边靠。
河野不再恭卑,起身走了两步,竟然两腿绷直,然后一字一板地对孙木庵说:“你也别拿话套我,有些事你现在不知道的好。”话音落后,两眼凶狠地扫了一下孙木庵,旋即又变得温和可亲“兄弟虽然初来乍到,不过江湖上还有些朋友,啥时候您老哥有不愿意出头露面的事……”说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语气不重但很自信。孙木庵明白了,这家伙不是个善茬!俗话说拿人钱财受人使唤,孙木庵咬了咬牙,准备把欠他的钱结清。孙木庵不管老何是不是日本人的探子,不想过早地和他有进一步的深交,因为他看不透这洛阳的天下最后到底归谁。可就在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情,这让孙木庵和河野彻底成了“朋友”。
西花楼是个洛阳城里一家豪华旅馆,西墙紧靠孙木庵的西京大菜馆,一溜十六间门面房。紧靠东边山墙,是个桐油罩过、泛着光的两扇大木门,从这里能出入后院,以方便客人停车拴马,整个西花楼有三层,下面两头五间用来租给商户,中间六间是餐饮茶社,上面两层是旅馆,后院很敞亮,是个有两三亩地的大院子。掌柜姓孟,前一阵子被拘了,听说罪名是通匪。家人为保住孟掌柜的命,倾尽家产没有见个眉目,只好就在门面上贴了张出卖的告示,以资上下打点。孙木庵早想把这里弄到手,那可是个黄金宝地,不用挪动每年进他个千儿八百的银元,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他又不想出那么高的价钱。听说白家盐行也在打西花楼的主意,白家有钱有势,恐怕……
在洛阳城里,孙木庵唯独不愿意招惹白家,白家是官商,是官方税收的钱袋子,当然政府得护着。白家在整个豫西乃至中原商界的根子也粗的很,粗到跺一下脚,地方的戏台子就得塌半边。白家的家族势力也大,东边和吕家装运行联姻,双方掌柜又是结拜兄弟,吕家五个女婿,是道士手里都有把“拂尘”,最小的儿子吕六福是个黑不黑,白不白的混子,癞蛤蟆蹦到脚面上,不咬人让人“膈应”,况且白掌柜的两个亲家和一个未婚娶的女婿,哪个也不是善茬。即便现在就是出高价恐怕也争不过白家。眼看着一块大肥肉被别人抢走,孙木庵既心痛又不甘心。急得在屋里乱转,一晚上没有合眼,最后还是决定再去找一找“有来头”的老何。也想趁机试试这个“豆腐老何”到底有多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