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老沈都给人一种嬉皮笑脸的,率真直肠子的感觉。
他会在年底清算的时候跟辜怀微抱怨酒铺某月进账低,会因仲夏闷热的清晨还要开张,而一脸官司地皱着眉毛挑伙计的不是,会笑着对某位打扮得人模人样却死皮赖脸赊账的酒客应承,而在此人走后一肚子的小嘀咕,也会很好心地给路边衣衫褴褛的小叫花买烧鸡和甜糕吃,尽管他明知道这小叫花明日必定还会在原处故作乞怜。
所以辜怀微总是把他看成一位稍有脾气而富有同情心的邻家大叔,而时常忘记这个人和温儒的父亲是多年好友,更想不出在他未出生的之前,这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究竟结下了怎样深厚的友谊。
尽管老沈偶尔会在落雨时望着远方烟蒙的青岱出神,而那时他瘦利的侧脸则会流露几分辜怀微看不太懂的气息——侠气,或者说是江湖气。
此时辜怀微就会对老沈产生一种新鲜而又陌生的感觉,想问问他是否在刀光剑影的江湖快意恩仇,是否怀念红尘漂泊仗剑天涯的时日,有次话到嘴边即将问出,心底却忽然生出某种朦胧却干脆的直觉——还是算了吧。
他便及时地住了口,看着老沈将壶中的竹叶青一杯杯饮尽,最后半闭着一双浓晕酒意的眼,口齿不清地念着前朝文人墨客的词句:“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注)
如果没有那封书信,他在辜怀微心里其实就是一个有些特别而又不那么特别的普通人,喜欢小猫,爱吃鸡腿,生气就瞪眼,睡觉打呼噜,喝酒必吃花生米。可他的确是不那么普通的,两页薄纸,便将数月的出海经历和辜府暗涌那样简单模糊地一笔带过,让辜怀微有所推测猜想,却又将往事的痕迹擦得斑驳错乱。
海难、辜氏旧宅、珍宝、辜谦……冥冥中似乎像是指引着他往家族恩怨上靠拢,会是这样吗?
辜谦和辜怀微的父亲辜诚同父异母,在辜诚为家主时未有表露,只夹着尾巴做人,可辜诚和冯一粟一出事,他的嘴脸便亮了出来。
引诱、恐吓……只要是可行的手段,他都不遗余力地去做,短短几日,就把辜府换了天。辜诚夫妇头七一过,辜怀微就被辜谦禁在了西苑的霜天庭。那本来是辜诚为了养狗特意辟出来的地方,树很多,到了秋冬多风的夜晚,叶子就簌啦的响,树杈长瘦的黑影映在黯淡的窗上,像一只只引颈窥探的长脖怪物。
辜怀微恨透了那一段不见天日的时日,简陋的餐饭,硬邦的薄床,多褶的旧衣,他以前没吃过苦,就算过过寒酸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可最叫他不能忍的,是辜谦下令不许府内任何一人提到辜诚!甚至连清明烧纸都不能!
辜诚。
人人都道一声好的辜诚。
那是他的父亲,他在这世上最崇敬的人。
他闹、喊、叫、嚷,连最不愿意的求、哭和跪都用上了,辜谦就是不肯点头,自始至终只把玩着折扇,含笑着看他双膝沾土、涕泗横流,仿佛面前的人不是跟他有血缘的侄子,而是一个于他有深仇大恨的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