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无离开的次日发生了一件事情。与很多事情一样,对当事人而言,它的发生是天塌地陷,但对旁观者而言,那不过就是无关痛痒的一个消息。赵诗林的母亲在上山捡柴的途中不慎摔倒,滚落山沟,向来身体的不好的老人就这么撒手人寰了。小赵还是个孩子,那些天哭得嗓子完全失声,站都站不起来。他家没什么亲戚,苏局长看着可怜,就出人出钱帮着把后事办了,朱泽也随手帮了不少忙,连一直不吭声的白牙都默默地出力。完事儿,小赵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谁劝都没有用。朱泽也是听到平时跟小赵关系不错的警察们嘀咕才知道那孩子的状况,就自掏腰包抽空从集市上买了些吃的用的东西,在某个傍晚,推开了赵诗林家的门。目光所及,简陋的院子,破败的房子,他听到从打开的木格子窗户里传出时有时无的说话声。
“吃饭……”“吃饭……”“吃饭……”……
这个词语以同样的频率同样的语调被人重复着,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声音平硬,完全不是赵诗林的清脆温和。
朱泽透过窗户看到的情景是这样的:赵诗林躺在床上半靠着枕头,因为两眼红肿得过于厉害,所以无从分辨他到底是在看屋顶还是压根睁不开。坐在床边矮凳上的是白牙,他裹着纱布的左手托着个蓝白花大瓷碗,送到赵诗林面前,不停地劝他吃饭。白牙的左手虽然骨头断了,但是好在接起来还能用。只不过诡异的情况在于,赵诗林完全没有动静,就像听不见,而白牙除了坚持重复那句“吃饭”也别无说辞,且完全不管小赵的反应。
朱泽听说过赵诗林照顾白牙的事迹。像白牙这样一个个性不讨喜的人,基本为警局的人们所排斥,再加上他还干过挟持小赵、放走阿路等犯众怒的事情,无论事出有心还是无心,都让人们很难将他当成自己人。唯独赵诗林对他关怀备至,不仅在他重伤时悉心照料,在他被前无打断手骨、自杀未遂之后更是耐心地开导陪伴。这样单纯的同情善意足以温暖一颗心。
石头也是能被捂热的。朱泽这样想着,就听到屋里小赵有气无力地开口了。他说:“我娘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希望我以后能多多读书识字做个有学问的人,她把这个心愿告诉了给我取名的老先生,老先生说就看着我说叫赵诗林吧。其实我长这么大也没读几天书,家里没钱。”他从身旁摸起一本纸张已经破损发黄的《孟子》,“别人都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当不了吃喝,都是有钱人家才看的。可我娘一直说有学问的人受人尊敬,就想方设法要把我塞进学堂里,我见过他给教书先生送鸡蛋,这本书也是她给人家洗衣裳换的。她还说希望有一天我能给她讲讲这些古书里的道理!我呢,特别笨还贪玩儿,直到她死,我还是连这书头一篇都念不下来。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成不了她期待的那种人。”
白牙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接话:“你看着。”
在赵诗林疑惑的目光中,白牙抬起右手,慢慢地,极费劲儿地把左手的大青花碗接了过来。虽然整个碗和碗里的菜粥都在他手指上颤抖不已,但是,这足够让赵诗林瞪大原本无神的眼睛了。
白牙的右手因为手部神经坏死被医生认定为废了,别说碗,连笔都应该是拿不动的。可是现在,他就这么用右手抖抖索索地将一大碗菜粥递到赵诗林面前,“他们都说我的这只手残废了,可是,我觉得他们都错了。等手伤好透,我再多锻炼些日子,到时候别说是端碗,开枪也许都不会有问题。你看,这世界上,没什么事不可能的。”
虽然白牙这么说着,但其实那碗粥已经在他手里摇晃抖动到一个泼洒出来的临界点了。小赵半天才回过神儿,赶在他即将脱手的一瞬间把碗接了过去。
看着面前的人开始吃东西,脸都被碗整个挡了起来,白牙轻轻叹了口气,甚至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赵诗林的头。头发很软,有着这个样一个年纪该有的顺滑和柔韧。
后来朱泽也没进门,他觉得一个白牙足以说服一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孩子。再大的伤口都可以愈合,再难忍的疼痛都终将消散,因为他是那么那么年轻。于是东西放在门口朱泽就回转了。
前无回来的前一天,程翊奉命回武汉。
军令紧急,程翊也没多耽搁,只在走之前去锁岚山上的无漏寺晃了一趟。他预感这次回去一场浩劫在所难免,至于站在谁一边,他心里已经有了定论。佛像在上,金身庄严。主持捧给程翊三炷香,且不论信与不信,在寺庙这个地方,烧几炷香那是礼貌和尊重。如果神佛的眼睛真能照见世人的本心,程翊倒是不介意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愿望,年轻的军官戎装英武,站资笔直,持香揖首:一拜,最好烽烟不起;如若不能,再拜,盼此行顺遂;要是前两项都不成,程翊想了想,三拜,默念道,至少成全我友人平安。
微笑着听完了主持的寄语祝福,程翊在临行前把自称前无师弟的小和尚十利找了过来,将手腕上那条黑檀珠串摘下,并留书一封让十利等前无回来一并转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