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拿着诏书,步履虚浮,直愣愣地走在官道上。他浑不知自己如何走出显阳苑,连骑来的马匹都忘在苑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水里,失魂落魄的模样引得路人连连侧目注视。
等他步行二十里路途走回家中,曹嵩听闻他安然无恙,满是欢喜地出门接见儿子。却见曹操下衫稀稀疏疏地沾有泥点,见礼说话都心不在焉,眼神时而游离时而空洞,曹嵩知晓出了事情。但这儿子从小极有主见,曹操不愿意说,他便也不问,只安排了侍女给儿子烧些热汤沐浴,自己则继续琢磨搬往徐州何处。
沐浴换衣,曹操一身宽袍躺在床榻,再次将诏书打开,眯着眼诏书内容“太后逼迫永乐太后,至令忧死,逆妇姑之礼,无孝顺之节,亲用宦阉,离德贤美,但伤先帝遗意不遂,社稷颠覆为痛耳,以大业计,当迁于永安宫。”
他再次读完,恐慌稍褪,但心中彷徨却更甚。他未曾料想,董卓竟将废后的事交予自己。若只是废后倒还罢,董卓虽未明言,但曹操分明知晓他用意,无非是赐死而已。只是身为臣子,如何能赐死太后?曹操拔出陈汤剑,对着剑身上“虽远必诛”四字默默发怔。
无论如何彷徨,太阳照常升起,一夜如弹指般过去。曹操次日卯时起身,仍是满心惴惴,他用过早饭,在房苑中左右徘徊,想如今时候天还未大亮,不如先出门散心两刻。孰料甫一开门,便见一辆驷马车停驻在门前,正对上李儒的眼神,他斜靠在车辕上,素色儒袍,头戴赤帻,朝他挥手,笑着自我介绍道“曹校尉起得早啊,在下弘农王郎中令,奉诏在此等待曹校尉,曹校尉现在是要往何处去?”
曹操见到李儒,一瞬间如被毒蛇窥伺浑身僵直,但他随即露出笑容,对李儒拱手道“昨夜冥冥有所感,梦有桂花满园,下刻有凤凰之纹,故而一早便出门相看,如今见到李君,才知是贵客临门,凤凰落足,曹某何其有幸!”说到此处,他做出亲热状,上前拉住李儒左手,问说“李君,如今时日尚早,是否要进屋一晤?”
李儒吃了一惊,他不料曹操如此反应,自己招呼在前,倒也不好拒接,只能随他入府。曹操显得非常阔气,请李儒往家中宝库游行一圈。曹家财富在雒阳里也数得上,宝库中处处金银奇珍,除去曹操珍藏的宝剑外,珍珠如砂、琥珀剔透、玛瑙璀璨,翠玉如林,檀香熏人,还有层层叠叠的飘扬锦绣。李儒平素跟随董卓征战边疆,哪里见过如此景象,他看这琳琅满目,一时间晃花了眼,他看见前大将军窦武的钉金腰带,还有前太尉胡广的《百官箴》手稿,心中喜爱非常,但他为人极为自尊,不好意思讨要,曹操见他目光不时游离两物上,心中了然,当即取出腰带与手稿赠予李儒,李儒口中连连说不好意思,但他一旦拿在手中,却是再没松开过。
两人关系由此大为缓和,一聊便聊到了巳时,此时天已大亮,雨后初晴,云天中穿出一道朦胧的彩练,李儒这才如梦初醒,与曹操说“曹兄,时间不早了,董公特意交代的大事,我们还是不要耽搁了。”
曹操也知拖延不过,心里有了准备,当下颔首应是,又对家中苍头吩咐说,不要透露自己今日行踪,方才乘上驷马车,与李儒同往嘉德殿而去。曹操进宫以后,宫道静谧无声,显然嘉德殿四周都为兵士控制,无人能够通过。穿过漫长的宫道,嘉德殿露出前殿的蓝瓦,再然后是朱门、栏杆、台阶,三名男子带着四十来名卫士站在阶下,显然是等待曹操已久。
两人下了车,李儒为曹操一一介绍,这三人都非同小可,都是董卓掌握京畿不可缺少的干将,在军中地位仅次董卓胞弟董旻,都是新提拔的中郎将,他们是虎贲中郎将吕布,董卓义子,率领原丁原麾下的并州军,是此次董卓成功掌权的重要功臣;东中郎将董越,董卓远亲,美阳之战中他居功甚伟,因此被重用;北中郎将胡轸,他是董卓在武威郡姑臧结识的豪杰,每次作战都冲锋在前,是凉人中著名的百人斩。
殿中所有轮值的武人,也都被他们叫起来了,一群人围住嘉德殿。殿门没有上扄,曹操走在最前,领着众人推门直入。太后正在宫中梳妆打扮,见他们到来,手中的蜡脂惊吓落地,几只白猫也都喵喵叫着从军人们跨下钻了出去。
曹操见太后一身华丽宫装,浑身金白的坠饰,让人眼花缭乱,仿佛天仙王母一般。他有些恍惚与不忍,李儒在背后暗地里推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走向前,抬首时正对上太后不甘又绝望的凄美眼神,但他到底拿开诏书,一字一字念给太后听。
太后的眼神黯淡下来,却露出早知如此的凄凉面容,她低声问说,能不能宽裕些时日,她还想再见皇儿一面,曹操苦笑说“太后见笑了,我都不知道还能再见殿下几面呢!”她闻言惶恐地前倾问道“董公连天子都不放过吗?”她倾地过急,以致站立不稳,一下跌落在地,头饰如风铃般叮当作响。
曹操扶起她,宽慰说“董公如何敢谋害王子,请太后放心,不过暂且移居罢了。”何太后如看到救星一般,紧握住曹操的双手,纤细的双手攥得他生疼,曹操笑着将她扶起,转身冷面对众人说“送太后移居。”
太后被众人架上玉撵,像架着一具没有生机的躯壳,众人穿行过复道、朱雀门、德阳殿、东平门,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太后待到永安宫的河苑中,此时天气晴好,河水在宫中轻轻荡漾,水中波纹闪闪发光,两畔的槐树多已凋零,只有一株槐树仍绿叶葱葱,众人便在此处停下,有人打趣说苑中其余槐树槐花都开尽了。唯有这株槐树还未开,怕不是如汉室一般的贵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