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重新倒了两盏酒,将其中一盏递给易然:“我也觉得他挺混蛋的。”
傅铮其实还交代了他些其他的事情。他说,等他死后,让孟时一把火将他烧了,将骨灰装进两只瓷瓶中,一只埋入江南的那片老竹下,一只葬在江阴的丹桂丛中,再在京郊建个衣冠冢。如此,若易然念起他来,便来京师瞧上一瞧,若她将他忘了,他也能陪她终老。
傅铮那晚前来寻他,将诸事都安排妥帖,分明是抱了必死之心,临行时,却叹息道:“这世间很好,我其实有些舍不得。”
思及此处,他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
对面之人已仰头将酒饮尽,她平静地同他敛衽行礼:“余下的便拜托你们了。”
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转身问他:“我能见他一面吗?”
诏狱之中漆黑阴冷,透着霉腐的气息,傅铮坐在一团黑暗中,安静地闭目养神。日前孟时前来探望时,给他带了颇为厚实的冬衣冬被,可再厚的衣物也难以抵抗此间的阴冷,钻入骨髓的冷意避无可避。
在黑暗里待久了,他时常会有片刻恍惚,诸多场景接连在眼前浮现。儿时父亲“护国佑民”的叮嘱,那晚烧得漫天的火光,年少时与楚京的激辩…高中探花于许多人而言是鱼跃龙门的良机,可于他而言却是不得不为,是命薄缘悭的开始。
他枕着双臂,倚在湿冷的墙壁上,一晃神,瞧见易然的面容。其实他一直没同她说,她蒙着小花布的模样可爱极了,那时他日日拉着她在书房,有时她低头写字时,他便抬头看她,等她抬笔蘸墨时再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装作一本正经批阅公文的模样。那段时间,他日日都得看公文看到半夜,因着白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看她了。
在那方时空,她曾问自己是何时动心的,他思来想去,大概就是在那时吧。又或者更早一些,那日在京郊的难民所,她给他看手相,劝他解怨释结、更莫相憎,那时他心中便分外不虞,他同她说,姑娘推算的是天意,而他却相信人定胜天。
自那之后,他便暗中铺路,着手查探昔年旧事,他想着,就算自己无所谓,总不能把她也搭进去。这是自年幼失怙以来,他第一次有了活下去的渴望。
那夜同孟时吃酒,孟时瞧他半晌,感叹道:“傅铮,你心中有牵念了。”
心中有牵念,人也会多上几分生气。只是凡是皆有代价,此事也不例外。到了分离之时,心怀牵念之人总要苦上一些。
他轻轻叹口气,想起那日易然喝醉了,叉着腰瞪他,像只炸了毛的猫,她说,骗子,而后又颇为像模像样地威胁他,说若他踏出这门便要给他好看。
那时他被气乐了,而后心底又有些难忍的悲伤。这时他才知道,其实这些年他只是强迫着自己变得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又怎会没有悲喜和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