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邙山岭古墓掘盗大和会物归原主
木村为乔鸣桧专门配备的小卧车,一路屁股上直冒黑烟,哼哧了半天也没有力气爬上邙山陡峻的山路,只能山脚下望山长叹。在乔鸣桧左右的是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保镖,一下车就把枪握在手里,背靠背的、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才一前一后地把乔鸣桧夹在中间,警惕地向山上走去。
此时已近晚秋,地里的玉米秆子有一人多高,在初升太阳烘托下,身边一片虫鸣蝶舞。乔鸣桧上至半山,回头望去,不远处有一群身着白孝衫、头上裹着遮住脸的孝帽、打着灵幡、向空中大把地散着冥币、不紧不慢地跟随在他身后不远处,起初他并不在意,邙山岭上的这种事很常见,只是觉得一大早就被自己遇上感到晦气,本想避让一下让后边的人先过去,可回头一想不对,这几个人中没有女人和孩子,女人肩上应该有一块长长的孝布、像散开的围巾一样垂在胸前,而且头上缠的和孝帽也不同,是用白布盘起来的发髻,打幡的应该是家中辈分最低的孩子,腰中当有条挽成一个大结的襻带花扣,尽管这些人都用孝帽上垂下来的裹头布挡住脸,但是可以看出全是清一色的男人,莫非……乔鸣桧警觉起来,他让两个保镖迎过去先挡住他们,自己加快了步子急忙离开,刚转过坡弯,就被两个凶煞一样的“女人”用枪逼住了前后,乔鸣桧心想,完了,打劫遇上劫路的,那两个保镖肯定也跟着陪葬了。
在不远处阳坡上,被打开的墓冢龇牙咧嘴地歪着半边身子,像一座被大火烧爆了的残破砖窑,旁边挖出的陈土堆上,到处乱扔着一些零散了的陪葬品。围在古墓旁的是十几个,手持洛阳铲和挖土方的民夫。两个日本兵站在四个皇协军后面看他们赌牌,见乔鸣桧带了两个“女人”上来,高兴地“哇哇”乱叫着跑了过来,没等他们靠近,乔鸣桧身后的“孝子们”像一阵旋风冲上来,没费多大劲就把他们撂倒了。围在一起正在推牌九的皇协军们,全神贯注正赌得起劲,根本没有注意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们被人用枪顶住后脑壳时,还在一个劲地喊着“别闹别闹,老子今天手臭。”也有人下意识地去身后抓枪,可枪已不知了去向。
武中合长舒了一口气,老子在山根下蹲了好几天,总算是没有白来。他把傻了眼站在一边的民夫们训斥了一顿,让他们把两个日本兵的尸体拽过去,扔进已挖开的墓穴里,又问他们中间谁是领头,一个稀瘦干瘪的“阴阳仙儿”点头哈腰地说他是,武中合指着墓穴说,让他也下去,既然帮日本人挖自己的祖坟,活着也遭人唾骂,还不如和日本人一同去祖宗那里说个明白。“阴阳仙儿”顿时吓得散了骨头架子,连句话也说不出来。武中合对着身边的人示了个眼色,几个人过去像拎了一捆稻草一样,把“阴阳仙儿”也扔了下去。民夫们全都跪倒在地上,拼命求饶,说他们也是被日本人逼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替他们干这种缺德事的。
武中合说,不管你们有千条理由,替日本人挖自己祖宗的坟墓就是大逆不道,按理就得死,不过念起你们都是无知的村民,这次就算了,如果下次再让他碰上,就同“阴阳仙儿”一个下场。武中合让伪军们把没有枪栓的枪捡起来背上,立正了听他训话:“今天我不杀你们,是因为日本人已经杀了太多的中国人,以后见了国军或者是遇上抗日的事,你们都得给我变成聋子、瞎子,明白没有!”伪军们听着“阴阳仙儿”在墓坑中越来越弱的哀求声,哪敢说半个不字,像听了大赦令一样扑通、扑通全部跪下,磕头如同捣蒜泥。武中合让民夫和伪军们先把奄奄一息的“阴阳仙儿”活埋了,然后指使自己人把拉了弦的手榴弹,一个一个挂在砍下来的树枝上,填上一层土后再放上几颗,直至墓穴填平封好,这才让他们各自散去。再回头时,乔鸣桧已不知去向,武中合望着茫茫青纱帐,遗憾地骂了句:“他娘的,罩了群虾米跑了条大鱼,便宜了那个姓乔的龟孙王八蛋!”
木村不会因为死了几个人就停止了“寻宝”,就组织了更多的人上山盗掘。民夫们只得自己想办法拖延,要么是“哪里不痒挠哪里”,要么是避开填土,挖生土,要么怀里偷偷揣上个两响炮,趁日本人不注意点响后撒腿就跑,弄得日伪军们只要一踏上邙山岭,就枪不离手,神经紧张地巡视着四周,连眼也不敢眨一下,稍有动静便疑神疑鬼,哪有心思去顾及那么多,下山时看谁溜得更快。至此,到第二年秋天日本国投降,“考察队的大掘墓”再没有找到半块宝物。
乔鸣桧只身逃回城早已是丧魂落魄,此后再也没有敢踏上邙山一步,躲在“会馆”里整天心惊肉跳,连自己在三复街的家也不敢回。“不祥之物,不祥之物!”乔鸣桧抓起那只“玉蝉”狠命地往地上摔、用脚踩,直到浑身是汗的致其粉身碎骨,并将所有残片扫地出门,这才如释重负的长长出了一口气。到了晚上,乔鸣桧更是不敢入睡,稍有动静他就会浑身发冷,心悸如狂。昏暗的灯光把卧室描绘得像一座阎罗殿,墙上的字画、镜子、窗台上的盆景阴影、甚至桌子、木椅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牛鬼蛇神向他扑来,更可怕的是那面进屋就能看见的、白底红圈的日本国旗,中间的圆圈变了形,像张着血盆大口似的对着他,周边像出丧时孝子贤孙们穿的白色“孝衣”飘忽不定,还有那具漂浮在古墓坑内的“阴阳仙儿”的尸体。乔鸣桧感觉自己简直要崩溃了,他战战兢兢地把桌子上的和田玉辟邪兽拿起来,捧在双手里,揣在怀里,想了想又把它放在床上、放在枕头下,最后还是把辟邪兽放回原处,让它的头对着门,如此夜夜失眠、精神恍惚。
上午,孙木庵来了,他名义上是说有人要出高价钱,索要乔鸣桧“手迹”怕遭拒绝,请他上门讨要的,实际上另有所图。孙木庵提着两层木制的菜匣子,里面放着几样下酒菜,本以为乔鸣桧这里有酒,结果屋子里都是些空酒瓶子和空酒罐。他起身要回去取,被乔鸣桧拦下“别去别去,你多陪我一会,让门口的哨兵去。”说完慌忙把桌子上的“辟邪兽”塞进乱成一团的被窝里。
孙木庵看着乔鸣桧发青的眼眶,和混浊布满血丝的眼睛,感慨而又关心地说,文人就是文人,熬夜了吧?乔鸣桧抬起头有气无力叹道,岂止是熬夜,可以说是夜不能寐,就把前两天在邙山上差点丧命的事说了。孙木庵深有体会地说,这种事就不能沾惹上,沾上想甩都甩不掉,屁股后面天天就像跟鬼撵着似的,一会儿都安心不了。三杯酒下肚,乔鸣桧竟然哭了起来。孙木庵愣了一下,尔后却哈哈大笑起来,一仰脖子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用袖口沾了下嘴说:“秀才总归是秀才,只能在屋子里舞笔弄墨,不像我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活着为活着着想,死了只当是碰上了一颗流弹,真见了阎王爷倒也利索,就怕死不了,缺胳膊少腿的活受罪。”孙木庵又给自己倒了个满杯,溢出来的酒顺着桌子的低处,流到了乔鸣桧的长衫上。孙木庵端起了酒杯又放下说:“所以,有钱权当没钱时,多囤些银子比什么都重要,省得到时候作难。什么地位呀、名节啊,都他娘的扯淡!你有钱到哪你都是爷,没钱连当孙子都没有人要你。”孙木庵终于端起了酒杯,撮着嘴唇“吱吱”叫着从牙缝里把酒吸进嘴里,喝完冲着乔鸣桧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股浓烈地、夹杂着口臭和酸菜的气味,呛得乔鸣桧直想呕吐。孙木庵隔着桌子向乔鸣桧探起身,讨好地、试探着说:“我知道乔先生手里有些真货,那可是些保命和养老的家当,你现在还愁个啥?来来来,干!”
乔鸣桧隐约感觉到孙木庵似乎了知道些什么,但他仍然打了个马虎眼说:“孙掌柜说的是陈列馆那些青铜玉帛吧?那些早在日本人进城前,国民政府就装箱存单的运走了,我只是帮忙归档打点而已。”孙木庵脸上显出“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的样子劝诫道:
“不管怎么样,听说军统和共党都在找那批文物的下落。”孙木庵的身子又向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为吕长更管库的戎瘸子吧?他儿子从太行山下来了,听说是个团长,上次那几个日本商人在我那里被人绑架时,就有人让我给你捎信。”乔鸣桧控制不住抖动的手,已放送到嘴边的酒杯碰得牙齿“咯咯”响,紧张地问:“啥?捎啥信?”孙木庵把身子回到原位,“还能说啥!老一套,好自为之呗。”乔鸣桧放下酒杯,颧骨上的眼镜框一跳一跳的似乎要掉下来。孙木庵又安慰道:“惹不起咱躲得起,谁不给好处,咱们就不伺候他。你就是卖字讨生活,眼下也不愁会饿死,我那里有个绝对保险的存货好地方,没有人敢去招惹,如果……”孙木庵从乔鸣桧那逐渐平静下来的脸上断定,那批“货”肯定是在乔鸣桧手里。
“这个嘛……”乔鸣桧没有往下说。
乔鸣桧没有心情写字,让孙木庵先回去,等写好了让人给送去。心里却在盘算着,那两只装有“青铜玉帛”的包装箱,虽然放进了专门定做的嫁妆箱里了,但一直放在大和字画古董行的密室里总不是个办法,得让这批宝贝化整为零,藏得更隐秘更保险些,免得被人一锅端了,孙木庵他是信不过的。他思来想去,绞尽脑汁最终也没有想出个稳妥的办法来。
孙木庵虽没有求到“字”,心里却踏实了许多,来的时候还担心乔鸣桧万一有什么意外,那批价值连城的文物字画就会石沉大海,现在心里有了底,把他的那批“货”弄到自己手里,只不过是个早晚的事,心里暗暗乐着:日本人再精,也精不过我这个坐地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