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千代次捕风捉影乔鸣桧为虎作伥
有人说中国历史看西安,华夏文明看洛阳。洛阳这个多“天子”在此建都的古城,满目遗迹、一地文物。《周易》有: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宋李格非有:长安重游侠,洛阳富财雄。日本人占领洛阳后,对这里的地下宝库早已处心积虑,垂涎三尺。他们一面在地上疯狂掠夺着所有物资,一面又不遗余力地盗掘着地下千百年来的珍贵文物。
新任洛阳日军司令官木村千代次大佐,是木村千代太少将的弟弟,就是前阵子在灵宝王垛村触雷阵亡的那位。这位木村家的老二,本可以在东京大学好好任他的历史教授,侵华战争却让他漂洋过海来了中国,先东北后南京,如今又来到千年古都洛阳城,踌躇满志地当上了这里的最高统治者。木村能听懂,也能说上一部分汉语,略知些中国“书法”,悬笔写上几个“廋金体”使其常为之骄傲。木村自从结识了乔鸣桧,对草书之狂舞遒劲、变幻之无常的风格尤其向往和敬慕,还因为乔鸣桧口若悬河、博古通今。让他更是佩服,常和乔鸣桧这位“大文豪”喝茶论道、谈文论墨。说到兴处,木村曾几次许诺乔鸣桧,将为他在东京筹建一座大东亚历史文化中心,以宏图世界。这让乔鸣桧十分感动,决意死心塌地为天皇尽忠。
木村表面上温文尔雅,内心却充满着邪恶与贪婪,对于洛阳这个有过十三个朝代宝地、所遗留下来的无数宝藏更是垂涎欲滴。他把乔鸣桧原来的“大和书道会”,改为“大和文化交流会”又新给他颁发了一张,由日本文部省任命的会长任职书,并再一次答应乔鸣桧,如果他能在洛阳找出更有代表性,或者更有价值的历史文物来,木村将上报文部省启奏天皇,让乔鸣桧正式加入大和帝国的国籍,可在东京从事整个亚洲、乃至世界文物的史学研究。乔鸣桧虽然不完全相信,但也认为不是没有可能,凭自己在书法上的造诣和对文物鉴定的广博知识,在洛阳还是真非他莫属,自然要跃跃欲试。
像乔鸣桧这样一位曾是国民政府官员,从小受中国传统礼仪熏陶,又经过时代文化教育的人,为什么甘愿为强盗屈膝效力,不以为耻反而为荣呢……
几年前刚步入不惑的乔鸣桧,在书法界已是名噪大江南北。国府监察院认定乔鸣桧的草书为“准草”,是继两汉章草、今草和唐怀素的狂草之后,中国草书发展史上的又一个里程碑。准备让其赴宁委任,适逢日军攻陷南京,屠城四十万民众。乔鸣桧只得屈就洛阳,任宜阳县长之职,以待来日。期间,乔鸣桧惜字如金,只留得宜阳“花果山”一处铭文,意在齐名于历代文人墨客,如刘禹锡、白居易、李贺等。
不久,乔鸣桧便因贪污赈灾粮款被削职为民,闲居洛阳。一九四二年前后,河南各地塌了天,先涝后旱再蝗灾,老百姓连“观音土”也抢不到肚子里,满目瘦骨,饿殍遍野。政府本来粮库已罄,再加上与日连年苦战,无力济助众生。宜阳几个富门乡绅除了自家的屯仓,还从川陕购回粮食,以一升换一亩地的天价,开始敛收土地。乔鸣桧知道后,让这些人沿街设粥棚以解燃眉之急,众乡绅不从,乔鸣桧大怒,令人把这些乡绅抓起来,欲把所余粮食全部充公用以赈灾。谁知到了第二天,这些乡绅就又被放了回来,不仅没见“粥棚”,地价反而成了三亩地才换得一升粮食。事后有人举报说乔鸣桧收了贿赂,所以放任乡绅们乘人之危。省主席李培基知道此事后,当即把就乔鸣桧打入冷宫。
乔鸣桧家住洛阳城三复街,与孙木庵家只一巷之隔,孙木庵是本地名人,喜好收藏文物雅赏文墨,两人自然常常在一起“把酒论天下”,久而久之便无话不谈。乔鸣桧好喝酒,三杯下肚便挥毫泼墨,以抒心中不满,所书内容也大多是,“忍一时天高地阔”“卧薪尝胆、东山再起”之类的。孙木庵也趁机发了一笔大财,他把乔鸣桧所书“笔墨”,装裱后悬于大菜馆迎宾墙上,并在字画左下标明:“天下第一狂草大家乔鸣桧书”。凡来此酒店光顾的客人若有所求,他便收下定金,乔鸣桧再来时,便在现场挥毫以尽风流。乔鸣桧常受邀于孙木庵处小酌两杯,所以也从不推辞,有求必应。
日本人围城半月,乔鸣桧和孙木庵猜度,城池必破无疑。自古“洛阳之兴衰,天下治乱之喉也。”洛阳谓之国之“中”,“中国”亡,国民政府必亡。乔鸣桧思衬,改朝换代正是英雄辈出的时候,人若无欲岂为人也!自己满腹经纶,可趁机干一番大事,也好出人头地。孙木庵却来得直接,他对乔鸣桧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人一生运气好不好、自家祖坟上风水冒不冒青烟,就得看活在世上的人是不是顺风顺势,是不是择良木而栖,择圣主而侍,这样才能活得安稳、才能官场得意。你不就是收了那几两该罚的罚银吗?就被人弄得如此落魄,看看那些当朝大员们,出来说话哪个不是人模狗样的,在台面鼓噪清正廉洁能吹破天,下面饿殍能垛成山,还不是照样到的处海吃猛喝搜刮钱财,谁敢在他们面前捣上一指头?那是因为咱朝中没人。你也不想想,为什么隔墙扔砖头,偏偏砸住你?上面有人比你弄得多得多,谁不是盆满钵满,不也照样我行我素逍遥自在?要是你家小舅子在国民政府里有把龙木椅子,谁敢动你一指头?他们巴结你还来得不及呢!”孙木庵说到后面时,心里想起五凤楼的那场官司,送出的那大把大把地银子,恨得牙根直痒痒。
孙木庵把自己的椅子往乔鸣桧身边挪了挪,说:“我当年跟着孙殿英在太后那里‘领’了点赏钱,不是我溜得快,光去往别人嘴里填都不够,说不定我现在正蹲着班房呢。日本人是厉害,动不动就杀中国人,可他们见了你这样有名气的人,就像太监见了皇上毕恭毕敬。你再看看日本人写的那几个字,哪一个不是照着咱这儿翻誊过去的。所以日本人来了,咱们都跟着去打个照面,谁掌天都一样,咱不去打那个拐,他们看得起咱们就干,看不起咱们,咱还当咱的平头百姓。”乔鸣桧听后点头赞同。所以人啊……有时候错一步就毁了自己一生的前程。
木村对洛阳文物的痴迷与贪婪,可以说是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到处捕风捉影地搜刮,他认为有可能存在的古董绝不放过。他把洛阳城里城外所有的古董商人像过筛子,一个个弄到宪兵队过堂,逼他们交出“镇店之宝”,弄得金谷大街这条历史悠久、热闹非凡的古玩贾市,像霜打过了的茄子地,零乱而萧条,就连店门前多日堆积起来的杂草树叶,也没有人敢出来清理一下。然而有一家的门店却一直敞开着,且经时常有人出出进进,这就是“夏记古董店”,现在的掌柜是乔鸣桧。前任的掌柜叫夏百扈外号“瞎掰唬”,是个云天雾地,啥都敢吹的人,做生意坑死人不偿命,骗死人不认账。看着他的店铺怪大,没有一件是真货,全是赝品。木村却坚决不相信,他在宪兵队里只是抽出战刀,在“瞎掰唬”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就诈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这让木村兴奋地血压升高,两眼泛绿。
“瞎摆唬”说,在洛阳城东郊十里外的尚书村,是东汉时期大能人张衡曾经制作浑天仪的地方,据说张衡在那里做过一大一小两个浑天仪,大的进了汉宫,小的至今下落不明,传言前几年黄河大决堤时,村里还有人拿出来测过天象。
木村问乔鸣桧,乔鸣桧对于这个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瞎编胡诌的大瞎话只是感到可笑,根本没有当成一回事,还故意看着“瞎摆唬”湿漉漉的裤裆,捏着他那发干的嘴唇逗他:“你这个瞎话编得也太大了!日本人会把你当成活古董给活埋了。”瞎摆唬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淹过眉毛往下淌,蜇的双眼无法睁开,语字不清地悔恨说:“我……我顺口胡说……说惯了。”
可木村却信以为真,宁信其有绝不信其无,当天就把尚书村的老村长给“请”进了宪兵司令部。这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听了木村的话大笑不止:“荒唐,简直是天大的荒唐!莫说俺村人从未见过此物,就连听说也没有听说过,更别说拿得出来什么浑天仪,还测得什么天象!哈哈哈……”木村听乔鸣桧说过,张衡曾官居东汉当朝尚书,久栖尚书村。现在又有人说起与其有关的浑天仪,即便是空穴来风也未必无因。木村对村长说:“我也不难为你老人家,交出汉代浑天仪,大日本皇军可免你们村一年的粮税徭役,要么你和你们村里同年纪的人,就得一起去给浑天仪陪葬。”老者哭笑不得,“这真是无中生有,如此信口雌黄!笑话,笑话!”村长在刑架上最后的一句话是,宁与君子打一架,不对蠢驴半句话。至死闭口不言。